九月十七日，中央研究院院長李遠哲應財團法人社會大學基金會邀請，對一百多名年輕學員以「世紀首頁」為題發表專題演講。在演講中，李遠哲強調，人類在很短時間就消耗掉地球大部分的能源，可說是不負責任的「敗家子」。二十一世紀即將開始，人類應該與大自然共存，「人定勝天」的觀念是不好的，「天人合一」的方向才正確。過去的事已成歷史，不能改變，二十一世紀即將來臨，主角是我們，下一世紀的首頁由我們來決定，我們應該好好寫這一頁歷史。
還記得在一九八九年，有一回到義大利的某個城市開會，這個城在山坡上，而我們開會的地點在山坡下的大學裡，在這個國際會議中，為了些芝麻小事、誰是誰非，大家爭得面紅耳赤。開完會後，我們漫步到山坡上的旅館，從山下最現代化的大學走到山頂上的古城，走過了漫長兩千年的路程，因為這個古城是兩千年前所造的古城，山上的廣場、旅館和建築都還是兩千年前的景致。
走到山城廣場旁，大夥坐下來喝咖啡，經過了這段路程，大家都已心平氣和，時有人說：「急什麼呢？也許再過兩千年，我們這些爭吵已經沒有多大意義！」只是一段路，大家的看法變得不一樣了。接著幾天，我們就這樣從山上到山下，走兩千年，再從山下回山上，再看羅馬帝國兩千年發展的歷史。令我深覺時間會使人有不一樣的感受。
隔了幾年，我到以色列耶路撒冷開會，也是很有趣的，開完會後，我到以色列許多地方，帶領我們參觀的人，講了很多故事。這些故事有些很不可思議，令人不禁說：「為什麼有這樣的事發生呢？」而導遊總會說：「歷史就是這樣發生的，我們無論怎麼樣也不能更改！」然後他就叫大家好好坐下來，輕鬆一些，歷史就是這樣，急什麼呢。當我們好好坐下來、靜靜思考時，他馬上就說：「欸，我要趕路，趕快走吧？」那時我就想：「我們是要慢慢地趕快思考呢？還是要趕快慢慢的走？」這也許正是我們每天碰到的矛盾。
不過在耶路撒冷的某個晚上，很有趣的，耶路撒冷的市長請我們幾個人吃飯。吃飯時我想起耶路撒冷這個城市分成四個區，每天都有紛爭，於是我問市長，這麼複雜的問題怎麼解決？他看著我說：「你們科學家就是這樣，每次看到問題就想解決！這些問題幾千年來，我們是共存共活下來的。我當市長，就是在盡力使問題不惡化，好好與這些問題共活下去。」
停下來看現在 想未來
再講更近一點的事，幾年前，我在電視上看到一部《白蛇傳》的片頭主題中有句：「千年又一回。」這令我想到，為什我們活在世界上的，不像《白蛇傳》或到耶路撒冷一樣一走走兩千年，從時間的轉變看我們現在的生活、看我們將來到底是什麼樣？
回頭看一千年前，中國是什麼樣？一千年前約是北宋開始後的四十年，當時社非常發達，北宋之前土地的擁有是世襲的，到了北宋，才能自由的買賣，而中國的四大發明，指南針、印刷術、造紙業很進步，火藥、紡織、礦冶、製瓷和造船也很發達，使得航海術先進而能與日本、朝鮮、南洋乃到阿拉伯國家做生意，毫無疑問的，當時中國科技領先全世界。
今天，在我們回看一千年前宋朝的進步時，是否要想一千年後，我們的後代子孫會怎麼看我們這段歷史。我想這段歷史有很正面的部分，一千年後的人也許會說：「這時的科技非常進步！」此時地球上雖有六十億人，但醫藥、產業發達，人們平均過得還不錯；歷史上也會說，二十世紀末是走向民主多元化、平民世紀的開始；另外也會記載，這時是走向高度國際化的時代。
但我也相信，一千年後的子子孫孫談起這段歷史(那時候他們一定沒有聯考了！)一定
也會說：「其實二十世紀還是相當野蠻的時代。」即使經過二次世界大戰和無數區域性戰爭，地球上幾百萬人無辜喪生，到了二十世紀末，大家雖知戰爭、核不好，也知不能以戰爭解決任何紛爭，但卻仍會聽到「不排除用武力解決台灣問題」的說法，所以很遺憾的，一千年後的人會認為我們很野蠻、不理性。更可怕的是，我們這一代還是不負責任的敗家子。因為在好幾億年來大自然給地球礦物、燃料許多的能量，卻在短短幾百年後全部燒掉，這是非常不負責、敗家子的行為。不管怎麼說，我們的歷史走到二十世紀，已經是這樣了。慚愧嗎？我們應該是相當慚愧的。
歐美走不通的路 我們還要重蹈嗎？
雖然過去歷史已經發生無法修改。但往後的日子，二十一世紀的歷史還沒發生，而二十一世紀的主角是我們，是我們在寫歷史，以後的日子是我們在決定。想到這兒，下個世紀怎麼走，也是我們決定。因為這樣，以後會怎麼樣，我們不能再怪前人。但我們也曉得，時間是連續的。二十一世紀首頁，我們能隨便寫下我們要寫的東西嗎？所以在二十世紀的最後幾年，要看看歷史的軌跡是怎麼一回事。
如果我們注意這幾年發生的事，尤其與生態環境有關的。我們常說，地球上人口暴增、生態環境被破壞、資源缺乏將影響人類的將來。在這樣下去，到了下一世紀一定會發現：「此路不通！」事實上，許多開發國家已在把二氧化碳的排放量降到比一九九○年更低的水準。像美國這樣的國家都認為自己已經走過頭了。我們呢？雖然政府一直表示要趕上歐美國家的競爭力，但從能源產量的觀點來看，這條路不能再繼續走下去、是人類不能永續發展生存的路。
當我們在提升國家競爭力時，要想我們是跟什麼競爭？是吃更多的牛肉、開更大的車、住更大的洋房、吹更冷的冷氣？但這樣走絕對走不通。此時我們要檢討的，人類與大自然的關係出了什麼錯？在中國文化裡有個非常值得欽佩的思想，就是「天人合一」。我們常說人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沒有大自然，我們不會存在。但二百五十年前，工業革命興起，人在地球上就變得愈來愈驕傲，還常說：「是地球、宇宙的主宰；人定勝天。」可是，我們不戰勝大自然，因為我們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我們還是要重新定位，「天人合一」的思想才是對的。
但另一方面，值此世界轉捩點，科技的發展與人、社會到底會變成什麼樣？我們一直說，二十世紀是平民世紀的開始、是民主多元化的時代，在民主社會，人生而平等、職業無貴賤，所以我們從事教改時，要培養人盡其能、好好學、好好發揮。二百五十年前，工業革命興起後，機械取代了人力，所以人的胖瘦、體力強弱不是那麼重要，從體力來看，人更平等了；現在，網際網路又帶動另一波產業革命，電腦普及、資訊傳遞快，所以人能記得多少已沒什麼關係。所以，科技發展使我們走向人生而平等的社會。
家庭已不是培養小孩的理想環境
而由於產業移轉、科技發展，人口往大都會移動，於是看到我們的住所和工作分開來，使得構成社會的基本單元──家庭起了很大的變化。原本互助的大家庭，現成了小家庭為主，而父母與子女的關係變得疏離，在子女成長過程中，無法和父母好好學習。家庭已不是培養小孩的理想環境。
所以，要描繪二十一世紀首頁的願景，我們要學會克服這些問題，也許二十一世紀是一個新紀元的展開。而到底我們有什麼條件可以樂觀地說：「是的，這是人類新紀元的開始！」或讓人悲觀地想：「人類的末世和毀滅來臨！」
雖在這個野蠻時代，還有人想用戰爭解決紛爭；雖然科技能帶動人類的進步，但以高科技為後盾的經濟競爭，再盲目走下去是不會有好的結果。但如果你比較樂觀，會說我們是有條件。我不也講過，隨著交通的發達、通訊的進步，世界縮小了，貨幣超越國際的流通，我們看到了一個大變化，就是全球化與國際化，這是非常正面的發展條件。
那天達賴喇嘛在美國演講時提到：「現在好像沒有一個是真正獨立的國家！」從此觀點看，一個中國、兩個中國，一個制度或兩個制度不會那麼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只有一個地球。在地球上，可能有很多政治實體，但國家與國家的界線是模糊的，政治家若往五十年後看，可能會像鄧小平說的：「這些事讓下一代去解決吧！」
現今人類面臨的困境是全球性的
只是，在整個全球化、國際化的過程中，我們也看到人類面臨的困境，像剛才談到的生態環境破壞、人口暴增都是全球性的問題。所以今天不再燒煤、不用石油，如果大陸彼岸還是燒煤，其大量產生的二氧化碳圍繞著全球一直走，還是會危害人類。到了二十世紀最後幾年，人類活動不斷擴張，地球畢竟有限，自掃門前雪是不可能的，全球生態環境都是連結在一起的，空氣一樣，海洋也一樣。所以台灣珊瑚礁被消滅掉，無法吸收二氧化碳，會影響其他國家；印尼森林大火燒出來的二氧化碳，也會影響到全世界，所以只有大家一起努力，才能解決這類全球化的問題。
這使我們有需要，在二十一世紀的第一頁好好思索以後要怎麼走，全世界的人也應坐下來一起想，找出一個解決方法。由於資訊科技的進步，大家上網路，柯林頓緋聞、土耳其地震，都是一發生，全球馬上就知道。這也就是說，高速發展的資訊網已經使全球人共同分享世上正在發生的事。如果大家一起開始想，而且想如何好好去解決，問題就能解決。所以，如果人類真要開創新紀元，只有一條路好走，就是落實世界村的理念。大家都是一家人，在一個地球上共同生活，朝此方向好好努力，以後的地球不會再有戰爭。
科技發展是真正為人帶來福利，而不是藉此從經濟、軍事等手段來征服別人。居住在寶島上的老百姓，眼看著二十一世紀就要來臨了。如果台灣要和全球所有的人一起描繪美好的二十一世紀，一定要在這方面做很大的努力。在台灣島上，我們要覺醒的是，過去以來一直跟隨歐美發展方向的路是走不通的。我常很納悶，每次提出意見，就有官員老是問，國外有沒有類似的例子。
所以我們要覺醒的另一個事是，要有毅力和決心走出自己的一條路，要有信心，我們做的，可以讓外國來跟著走。當然，自己走出一條路並不容易，但問題是，由台灣排放出來的二氧化碳或廢氣量，我們自己能吸收掉嗎？所以，如果我們走的路不是讓台灣永續發展的路，這條路就永遠走不通。
現在要正視到，雖然我們沒有足夠的知識、技術乃至社會理念來解決所有問題，但我們要相信，科學和技術的研究一直做下去，產生新的社會理念，一定可以克服我們面對的問題。另外，家庭改變所帶來的問題，我們也看到了，如果我們也下定決心，從草根運動開始、從生活的地方、周遭的人開始影響，大家努力，這條路是可以走通的。
所謂競爭力 是看誰的貢獻多
常有人從國外到台灣訪問，每次到台灣就看到許多亂象，他們對我表示，台灣好像每下愈況。但我說：「不！」其實仔細看，會看到台灣很不一樣的景色。像在鄉下就有很大的生命力，很多人在努力改善自己生活的地方。有一天，我對一位歸國學人談這個情況，有位企業界的人覺得我說得很有道理。他說，十年前剛回國時，常到近郊爬山，當時環境很髒亂，沒看到鳥，也沒看過蛇；但最近，山上的垃圾不見了，而鳥好像又回來了。上星期，他在山上還看到了兩條蛇呢！台灣好像回轉過來了。
台灣二十一世紀的首頁是我們寫，好好地寫，以後外國人一定會問，台灣是怎麼走的，而不是我們問，外國人做過沒有。我們要提升的國家競爭力，是看誰為類社會的永續發展做出貢獻，不是征服或戰勝別人。我們每個人都希望在世上過得快快樂樂，但我們的快樂也要考慮到下一代及一直下來的子子孫孫，讓他們也能在地球上快快樂樂地生活。
一千年後，如果有人回顧現在的歷史，那時他們會說：「二十一世紀開始後，台灣的老百姓好像真正學會做這個土地的主人！」在民主社會裡選很好的民意代表，大家共同努力把這裡變成美好的地方，和世界各地的人攜手並進共創新紀元。一千年後，我們是能改寫歷史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