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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溺愛,毀了五個人的一生......

因為溺愛,毀了五個人的一生......

借鏡人生

教育

2013-10-28 13:35

她不作聲把碎紅花紗裙掀開來,露出皮膚上一道道橫七豎八的紫色凸起疤痕。右小腿的外邊兩個寸大的蟹足腫,上一橐亂亂的,下一橐依稀看得出垂直引號的形狀。
「那原來是『賤人』兩個字。」她回答我射在她小腿上的好奇眼神。

如果一個人的一生,都在一張六尺長、三尺寬的白色病床上成長;如果一個有正常荷爾蒙的型男帥哥,終生在他面前移動的都是無感的模糊女性身影;如果一個人,一生的感官經驗都停止在一歲以前。

認識小旺哥是一間安養中心人員在聽完我的胃造瘺術後的長期照顧演講之後,轉過來我門診的棘手案例。
當長期照護中心的替代役馮小哥翻開他的覆毯時,我著實被他的軀體震撼到了。
病歷上記載是十七歲、青春期過後接近成熟的男性,照理說是人高馬大的高二、高三生吧!可是床上的田登旺,卻只是一個七十來公分、四肢僵攤開來的白皙肉塊。他的眼球緩慢地游移著,沒有表情的面龐因為腦性麻痺永遠偏向左側;一雙上肢也跟著偏向左側,可是兩隻下肢卻像扳開的青蛙腿般平圍成一個O字型。這個「O」是那樣平面,好像大腿、小腿和腳板曾一起被一塊板子壓平過。

他唯一和十七歲男生一樣的是一顆大大的頭、濃濃的眉、高挺的鼻梁、豐厚的鼻翼、深遂的眼眶。白潤皮膚上開始有點青春期的粉刺,鼻下似乎開始有些發展的細軟鬍根。照護中心幫他理了個五分頭,更像是高二生的樣子了。我在想,把這個頭配在一個高二男生的脖子上,應該會有很多女孩子心儀吧!

當馮小哥解開他的紙尿布時,整個肚子赫然是一片像被醬在腐蝕性化學藥水裡泡爛的組織,飄散出微微的刺鼻酸味;我忍住臭味貼近仔細端詳,原來爛紅的皮下組織已經紅腫成了蜂窩性組織炎,刺鼻味是脫落的濕皺皮膚屑、悶出來的汗液和溢出來的臭酸管灌食品,三種味道攪和成的。紙尿布掀開時,一塊皮膚便黏脫下來,又流出了些新血。
登旺沒有叫痛,沒有皺眉頭。


因為全身的爛組織,安養機構輾轉十六年......

「這是?」我心痛到簡直不知從何問起。
馮小哥轉述了安養中心執行長告訴他的基本資料:「臺北的一家醫學中心在十一年前用開刀的方法幫他做了這條胃造瘺管餵食。剛開始幾年聽說還好,可是四、五年過後,造瘺口愈來愈大,餵食的silicon管插在大造瘺傷口中好像是鉛筆放在筆筒中晃。」
「所以他在安養機構十一年了?」我邊翻安養中心的轉介說明邊問。
「好像十六年了。他待過很多家安養院,前幾家都被這傷口打敗了。」
看到他肢體變形的模樣,我反射本能地提出疑問:「難道是產前後的腦性麻痺?」
「好像聽他阿公、阿嬤說,第一年裡是好的。」老實說,替代役的黃色卡其制服不會讓馮小哥看起來更成熟,他被問得窘迫時還會把藍色的紙公文夾拿起來搔自己和田登旺一樣短的五分頭。
我覺得奇怪,問道:「阿公、阿嬤?那他的爸媽呢?」
「我沒聽過他爸爸。不過家屬聯絡簿裡,除了花蓮阿公、阿嬤的印刷地址,旁邊還有藍色原子筆寫的新北市地址,聽說是他媽媽的。」
「花蓮?那為什麼送來宜蘭?他媽媽住臺北那麼近,怎麼不一起過來討論病情?」我有一點著惱。我心中認為,父母的陪伴是遲緩兒最重要的溫暖,牽拖到上一代總是不合理。
「聽他阿公說,住家附近沒有像樣的照顧機構。」馮小哥搔頭搔得頭皮屑都飄下來了。
「不管是北部的花蓮還是南部的玉里都有像樣的機構啊!」我幫田登旺辦住院時一邊嘟噥著。
「這……我就不知道了。」馮小哥終於投降。

「哇!李醫師,這種case我們怎麼照顧?」病房裡頭,專科護理師玉屏大叫:「我們病房從來沒照顧過
這麼大場面的,好像壞死性肌膜炎(Necrotizing fasciitis)。要不要我幫你發一張會診單,請外科醫師來?」
護理長和專責護士在一旁議論紛紛,有的說要多換紗布,有的說要用刺激性小的優碘藥水清創,有的說這樣大搞,以後肚子不知道會不會染上優碘色。
「其實這就是胃造瘺管裡很少見,但最討人厭的長期併發症。」我解釋道:「經年累月的置放後,有些人的胃皮瘺口(gastro-cutaneous fistula)就是會愈來愈鬆,尤其是糖尿病、營養不良和免疫力不足者。」
「可是小旺哥又沒這些病呀!」護士學妹們又開始鼓譟起來。
「你們看,餵進去的管餵乳液,一下子就從瘺管周圍的造瘺口爆出來。」
「好像熱奶油餡爆出來。」
「那叫爆漿。」

其實許多安養中心帶過來的管子,腹壁端都少了一片固定片(bolster),讓管子在造瘺口裡載浮載沉,胃內食物當然容易溢出。我當晚打電話向郭修女要了一片外固定片,隔天拿來把爆漿小旺哥的管子固定好。

困難的是常規上要讓傷口吸水收斂的氧化鋅,小旺哥一整面肚皮一天要用上好幾條,健保局會不會准?我們實在不敢肯定,因此我堅持要安養中心的負責人找他媽媽過來。
「我們通知看看……」林執行長在電話那頭的口氣有點勉強,「他媽媽十來年前就離婚離開他家了,有時偷偷來看登旺都要我們保密,不要告訴他阿公、阿嬤。」
「哦!」我在電話這頭倒愣住了,「那依她方便的方式好嗎?」

第三天的外科照會,外科醫師以為是silicon管子用久要汰舊換新,竟然只換了一條新的PE尿管,連我從郭修女那邊要來的外固定片都被丟棄掉,我真有點傻眼。
「李醫師,既然二十號的管子會漏,我們換更粗一點的二十四號管子好嗎?這樣說不定漏縫就被塞住了。」護士大夥兒換藥換到身心俱疲,紛紛建議。
「大家這種想法,從前就證明一定失敗的,」我解釋給失望的他們聽,「會變大瘺口的體質,愈大的管子放進去,沒幾個禮拜胃皮瘺口就隨之愈變愈大。」


即使不會飛,仍是媽媽心上永遠的寶貝!

那天下午的門診,有個三十幾歲的婦女在我診間外探頭探腦,問我是不是李醫師。讓我不得不注意的除了她過度使用定型髮膠的染金色頭髮之外,還有和小旺哥一樣高挺的鼻梁和豐厚的鼻翼。
「您是登旺的媽媽?」我邊招她進來邊問。
她靠近我辦公桌的時候,可以隱隱聞到一股俗濃刺鼻的脂粉味,太寬的黑眼線裡滿是侷促不安的眼神,「您就是李醫師?」
「登旺長得很像妳呀!」我這句話其實要先扣掉她過長的假睫毛。
「我剛才去病房看過登旺了……」她支支吾吾,「我剛交給了安養院八千塊,麻煩他們給阿旺買幾瓶白蛋白補傷口,也買些『亞培安素』補營養。」
「問題不在買『亞培安素』灌進去,現在的問題是灌進去以後馬上流出來。」我擱下鍵盤上的雙手,微慍道:「重要的是要有人好好關心、照顧這個皮胃瘺口。你們父母怎麼都和這孩子離這麼遠?」
「嗯……很遠了。我現在只能這樣關心登旺了。」旺媽畏首縮尾的口氣中,有很深的不捨和無奈,「我和他爸爸十幾年前就離婚了。」
我還是不解,「離婚歸離婚,孩子的事總得要有人出面。他爸爸呢?」
「唉!不知道一天裡有幾個小時是清醒的。」她壓低了聲音,顯然不希望護士小姐佩君聽到,「其實安養院根本不知道阿桐。除了月繳的住宿費是我公公、婆婆出以外,生活裡零星的收費我一、兩個月都會去補一下。」
「唔!」我嚴肅的口氣略鬆,「妳公公、婆婆都知道嗎?」
「這麼多年我都不要他們告訴我公公、婆婆,免得阿桐先接到電話,又找到我。」我可以感覺到旺媽高階的社會化字彙不多,可是她輕聲的那句「我真的被他打怕了」,連佩君的頭都抬起來了。
她不作聲把碎紅花紗裙掀開來,露出大腿、小腿上一道道橫七豎八、紫色凸起的疤痕,猙獰地散布在滄桑起皺的雙腿皮膚上;右小腿的外邊兩個寸大的蟹足腫,上一橐亂亂的,下一橐依稀看得出垂直引號的形狀。
「那原來是『賤人』兩個字。」她回答我射在她小腿上的好奇眼神。
「我公公幫我申請了好幾次家暴保護令,還是常被阿桐用刀子刺、用打火機或香菸頭燙。」密厚假睫毛下的一對瞳孔,無助地不住左右游移,「他說就是我沒看好登旺,才讓我公公抱去田裡出事。他常常恐嚇要『打到我腿斷、眼瞎,哪裡都去不了』。最後是我公公、婆婆可憐我,給了我一小筆錢,要我逃遠一點。」
我突然對先前的誤會感到強烈的罪惡感,「那妳現在?」
「我從富里去臺北,什麼都不會,只好賺男人的錢。」她的聲音愈來愈細微,像是疲憊得說不出話,「滿手腳這樣的傷疤,有的時候裙子剛褪下,客人就邊罵邊出房間。」
「呃……那妳不是賺得很辛苦?」
「賺沒多少,有時候連繳給警察都不夠。唉!能給阿旺的不多,請見諒。」
她捉襟見肘的詞語,擠出了最後的兩句:「其實看到他這麼樣的鼻子、嘴巴,我也覺得他就是我身上的一塊肉。」

那晚回家,和妻討論到這個可憐的孩子。
我們的慢飛天使家庭關懷協會希望慢飛的孩子能在友善的環境下有信心、有興趣地學習—可是小旺哥是連飛都不會飛的。
「完全沒有意識嗎?既然是一歲以後才變成這樣,那有過『七月坐、八月爬』的階段嗎?他現在的眼光會追蹤醫護人員的身影嗎?在沒來得及學會語言的腦海裡,能感受任何刺激嗎?」這些都是安養中心不可能告訴妻和我的。

有意識的慢飛天使有挫折、有委屈,所以我們心疼他們;小旺哥如果連意識都沒有,是不是反而無憂無悲?
隔天查房,床邊換來照應的是安養中心的員工素珠阿姨。我把PE管拔掉後,三天沒從皮胃瘺口灌食物,小旺哥的瘺口周圍是沒那麼濕滲了;可是整個肚子糜爛的傷口還是讓大家頭痛不已,勉強抹上去的氧化鋅都固定不住。查完其他病人,我又繞回胖胖的素珠阿姨身邊,要確認安養中心對小旺哥傷口照顧的心力。

「我們其實也很用心想辦法啊!也派護士去上長期照護學會開的課,還特地去觀摩聖馬利仁愛之家的方法。」素珠阿姨果然比替代役的馮小哥進入狀況多了,「接登旺前,我們中心都沒這些陣仗,一切都是為了迎接這個大難題。」
「那你們想了什麼辦法?」
素珠阿姨一定最常照顧他,「他原先用二十號矽質管。滲漏後,我們曾經試著換二十四號,大尺碼的。」
「這方法必敗,論文上老早提過了。」我微笑道:「瘺口會變鬆的體質的人,你給多大的號數,沒幾個禮拜就鬆到下一個號數,沒到半年就沒管可換了。」
「我們在兩次灌食的空檔,還把管口打開,希望肚子的空氣啦、食物渣啦能從管口透出來,就不會從管子周圍滲出來了。」
「結果他的管子一下子就長黑色的黴,對不對?」我猜笑著,拉過椅子坐下。
「李醫師怎麼知道?」
連遲疑都沒有,我再押一次寶,「嘿嘿,而且滲漏沒因此停過。」
「真的。」素珠阿姨顯然很服氣。
我邊微笑邊和素珠阿姨辯證瘺管的護理,白皙的小旺哥靜靜的,好像也在上課。


因為溺愛,祖孫三代留下田埂殘夢!

「登旺這名字實在很古。這樣年紀的孩子不是叫什麼『柏』呀、『翰』啦、『庭』啦的嗎?」聊完衛教,我突然好奇。素珠阿姨是這樣熟悉登旺,說不定是八卦的「包打聽」。
「聽說他祖父母都不識字,這名字還是他住雲林的阿祖取的,所以比較古意。」
「祖父母住富里,阿祖住雲林?所以他們是八七水災受災戶?」
「李醫師怎麼知道?」素珠突然覺得這個醫師也可能是「包打聽」。
「花東縱谷的南端是一個很有趣的地方。除了原住民的恆春阿美族,打老遠從恆春半島移徙過去;清朝道光年間,西部的平埔族西拉雅族也有一支移過去。另外,鄰著客家勢力強大的關山、池上和鹿野,少不了主流的客家人。光復初期榮民曾經上山去開墾過又退下來。民國四十八年八七水災過後,雲林很多耕地荒廢掉,許多謀生不易的雲林人大量湧到這個新世界來。現在以金針花海聞名全臺的六十石山和赤柯山上,就是以雲林移民為主的開墾區域。」我解釋道:「所以呀!一個小小的富里鄉好像是聯合國一樣,閩客原外各擁勢力,在臺灣算是有數的怪!」
「哼!莫怪我們民進黨在那裡都選不贏。」素珠阿姨一句話就露出自己的深綠色彩。
「可是那裡的名產就沒有啥藍呀、綠呀!臨著秀姑巒溪的最上游,富里的水質清澈甘甜得不得了,那裡生產的富麗米和池上米、關山米一樣有名一樣貴,都是日本皇家和挑嘴的日本人的最愛。」我開始把話題轉向八卦,「照說只要好好耕作,那裡的農戶都算純樸小康,怎麼會有小旺哥爸媽這樣不幸的故事?難道是小旺哥的爸爸有小三之類的?」
「問題就在他們耕種的田邊。」素珠果然包打聽,肥胖的身子趨向我的座椅,「聽他阿公說,登旺出生的時候嘰嘰喳喳很可愛,七月坐、八月爬,還會蹬著學步車轉東轉西。三代單傳的金孫,叫『公』竟然比叫爸、叫媽還早,他簡直溺愛到骨子裡,上農會也抱去、修腳踏車也抱去、逛柑仔店也抱去。還好幾次帶回雲林跟他阿祖炫耀。壞就壞在那個晚上,他唱完KTV,酒後抱著一歲的登旺在田埂上散步,一個不留神,踏坍一角跌進泥沼裡。他酒醒過來時,金孫的身子半淹在泥沼裡。送到臺東的醫院後,這十幾年都沒醒來過。」
「哇!那登旺的爹,叫阿桐是不是,不砍了他老爸?」
「聽他阿公說,登旺的爸爸結婚前就已經酒精中毒了,結婚、生小孩後,還是沒想要為家庭負責。平常依賴慣了父母,事情發生後不敢對爸爸嗆聲,除了喝更多酒,就是遷怒太太、毒打太太。」素珠終於把故事連到我門診的畫面。
「那這種爛人,他媽為什麼嫁他爸?」
「醫師你問我,我問誰呀?」包打聽沒兩三招就露底了,真讓我不滿。

那個禮拜天,我把老爺車子停在上六十石山的山腰。
沒有金針花海的六十石山,靜謐得像歐洲的山村,從山腰下看花東縱谷,谷地在這兒收窄;從這邊海岸山脈的山腳到對面中央山脈的山腳,不過約莫一、兩公里、幾畦田的距離;九號縱貫公路貫穿谷底,兩側的水田就像緩梯般一層層從山腳落到公路邊。其實不需要金針花海,這樣的綠色大地就像極了《真善美》電影中的奧地利山村美景。我後背的成廣澳山,把山水集在美麗的羅山瀑布後流向谷地東側;對山三千三百多公尺高的新康山和布拉克桑山,兩座山頭飄著薄薄的雲,高聳插入藍天,這兩座從南橫向陽起攀要六、七天才下玉里的大山,靜靜地把清水灌溉進富里西郊;幾條溪流匯成詩般的秀姑巒溪,汩汩灌溉整個花東縱谷;收成後的日照下,阡陌田間注滿了水,遠看像極了大地上加框的大鏡子,倒映著藍天綠峰。

這小塊美麗的世外桃源,在百餘年前(一八八八年),竟是臺灣史上的清朝版霧社事件―「大庄事件」風起雲湧的起事點。為了反抗苛稅、苛政,客家先民和原住民各族四千多人,勢如破竹,從瑞穗打到臺東,整個花東縱谷板蕩起來,震動北京太和殿裡的君臣文武。大清廷派遣北洋艦隊的靖遠、致遠兩艦砲轟抗議苛稅的阿美、西拉雅和卑南原住民;猶如日本皇軍派遣飛機砲轟抗議過度勞務的賽德克族。

北迴歸線之南的焚熱秋風裡,我仍然在羅山村的田間尋覓,是哪塊田埂上的坍角,造成百年後登旺家裡的板蕩?
山腳下越南女開的鐵皮河粉店裡,那個露出肚臍上的汙垢、戴著邋遢競選帽、滿身酒氣在店門口用塑膠水管灑水消暑的人是阿桐嗎?那位坐在竹田義民廟口長板凳上、腳下扁擔兩邊竹簍裡裝滿帶土竹筍、手上用破舊斗笠搧風的白鬢老叟是登旺的阿公嗎?在富里車站前橘黃色瓦浪簷板下,套著長塑膠手套、邊東家長西家短、邊用木棍敲打濕衣物的是登旺的阿嬤嗎?


星期一的查房裡,登旺的肚皮濕爛依舊,可是上面糊了厚厚的一層氧化鋅。我把塑膠瘺管拔掉後的三、四天裡,小旺哥的皮胃瘺口愈縮愈小。
「所以啊!解決小旺哥難題的,不是別人、不是醫師,而是他自己的癒合力。」我一邊檢視傷口,一邊說明,「人的癒合力是很奧妙的,往往一條管子掉下來不到二十四小時,傷口向中心的收縮就讓管子穿不進去了。」
「那怎麼辦?重新挖一個皮胃瘺口嗎?」玉屏問道。
「如果要用原來的瘺口,我們反而要用導線(guidewire)穿到胃裡,讓胃鏡確認正確定位後,用擴張條(Salvary dilators)擴張到適合的寬度後,才能把掉落的管子再塞回瘺口。」
「哇!原來人類傷口縮小的力量這麼強大。」素珠阿姨讚嘆道:「搞不好再兩、三天,我們反而要找不到爆漿的洞口了!」
「喔?這麼多的氧化鋅是安養中心買的嗎?」我在想素珠阿姨是不是拿了旺媽的錢先買了床邊櫃上的這三條氧化鋅。
一旁的護士妹子小聲應道:「是玉屏學姊心軟,自己掏腰包買了送爆漿小旺哥的啦!」
「沒啦!我只覺得他好可憐。」玉屏真的很低調,岔開話題,「他阿公、阿嬤一大早打電話到護理站,說今天中午要來找李醫師。」
我突然緊張起來,那個毀掉爆漿小旺哥一輩子的阿公要來了。他也是滿身酒氣嗎?還是穿花格子衫、戴墨鏡,邀這家的阿姨、那家的阿嫂到「XX聯誼社」裡啃花生唱卡拉OK的黑狗兄?老人家說,雲林民風強悍,海線出流氓。會不會他阿公肩膀上也有日本浪人的龍紋刺青,旁邊還寫著「必殺」?我會不會忍不住痛罵他一頓,然後又被投訴到客服部?

匆匆結束早上的門診,扒過午飯,我還真罕見地坐在護理站等。
電梯門打開又關上,一群人進、一群人出,怎麼都等不到肩膀上有刺青的老先生夫婦。眼皮沉重中,恍恍忽忽地夢見我和一對大哥夫婦爭執,我堅持要罵他們,他們堅持要砍我,醫院同事、病患家屬圍繞在一旁勸架。

「先生,請問這是腸胃科病房?」一位穿著慈濟藏藍色志工服的白髮婆婆站在我面前,那制服就是每次國內外發生地震、火災、大車禍時,在靈堂邊或者誦經助念、或者抱住哭倒在地的家屬肩膀的熟悉裝扮。後頭站著的是理平頭的老先生,只穿汗衫,套著高筒雨鞋,手上拎著斗笠。我本能地認為慈濟阿婆是要到一等病房探親的,她的穿著是那樣整潔素淨;雨鞋阿公是要去健保病房的吧,可是他們的身形是那麼相同的清臞,又幾乎是同一秒鐘挨到櫃檯。
「阿彌陀佛,請問田登旺的病床……」阿婆第二句話就讓人明白她的慈濟身分。
「您是?」我在想,難道是安養中心向慈濟求援?慈濟派人來調查?
「捱姓彭,係他阿婆。」阿婆第三句話又讓人明白她的客家身分。
「我是他阿公,我叫明富。」老先生有雲林臺西的海口腔。
「我是李醫師。」我邊自我介紹邊引導他們到床邊,「是我照顧登旺。」同時伸手翻開他的棉被。
「阿彌陀佛,總是好了一些。」阿婆看了小旺哥的肚皮,鬆了一口氣。
「你們很關心登旺?」我闔上棉被。
「我們已經兩代單傳了,他實在是我的心頭肉啊!」明富阿公邊回話邊欠身向我鞠躬,取下斗笠後的禿頭只剩幾根白莖。
「可是您們為什麼不就近照顧登旺?玉里一帶也有不少醫護安養的資源啊!」我開始釋放憋了好幾天、一肚子的不滿,狠狠地數落他們。
「先生……」明富阿公放下大行囊。
我搶過話頭,「還有,他的父親在住院當天第一時間,也該露面和醫護人員討論病情啊!」
「您的問題和每一家安養中心的負責人一樣。」明富阿公口氣沒什麼起伏,「實在是我們怕住得太近,阿桐會對他不利。」
「欸……怎麼說?」我著實狐疑明富阿公的話,「小旺哥不也是阿桐的寶?」
「登旺生病前,阿桐是很疼他;可是阿桐的憂鬱症很嚴重,情緒起伏太大,常會打他、咬他。有一次在灶腳,他抱著變成植物人的登旺,又哄又捏,對著登旺大哭說他這一輩子毀了。」慈濟助念人見過多少年的大災難場面,仍然難掩阿婆眼角的濕潤,「我邊炊飯邊陪著他們父子掉眼淚,才想安慰阿桐幾句,他突然把登旺連人帶毯摔到火炕邊的牆上。」
「那次之後,為了安全,我和順妹下田之前,常老遠把登旺寄到我學田村弟弟那裡。」明富阿公接過哽咽順妹的話題。
「富麗米名頭響,賣出前要通過五、六百種重金屬和農藥殘留檢驗,每一戶農家都要擔心這、擔心那。有一次農會品管人員來,我們兄弟在田裡和他們討論到黃昏才回到學田。」明富阿公嘆氣搖頭,「一進三合院,就看到阿桐的摩托車,他坐在稻埕,把啤酒裝在奶瓶裡餵登旺,奶瓶裡的酒都快見底了,登旺昏沉沉地呼吸不順,臉紅得跟關老爺一樣。」
我默然。初識小旺哥時,對他母親和祖父母的不諒解,似乎都是衝動。
會客廳的電視上演著偶像劇,稀稀落落地幾個病人聚精會神地瞪著,我夾在這對羅山夫婦倆中間閒聊。
「呃!李醫師怎麼知道阿桐老婆的事?」
我繞過提問,直接了當問明富阿公:「阿桐常打他太太,鄰里都知道?」
「唉!有些吧!」兩夫妻點頭承認。
「那為什麼要娶她?」
「其實他們倆在富里讀國中時就認識了,兩個人在學校裡都常被欺負,剛好湊一對。」
「阿桐被欺負?」從明富阿公和順妹阿嬤魁梧的身材,我很難想像阿桐是好欺負的。
偶像劇裡,內向的女主角正因為看到男主角和公司裡的熱情女孩牽手而大聲哭鬧。我們這角落,卻無言了好幾分鐘。

「這都要怪我,都是我把阿桐寵壞的。從他小時候,我就盼著這個獨生子日後接手這片田地奉養我們。」阿公嘆了口氣,「他使性子哭著要錢、要玩具,我就給;要他上桌跟叔伯親戚吃飯,他大哭賴坐在地上,我也把飯端到他面前由著他;他用石塊砸死鄰田人家的寶貝貓仔,我叫他躲在家裡,自己去給人家道歉。他國二開始喝啤酒,順妹要我管他,我說我自己都喝那麼凶,怎麼好意思管他。順妹擔心他不學好,每次要教訓他,我就擋在她面前。幾年下來,阿桐愈來愈乖張,也愈來愈不能忍受挫折;到了進小學、中學時,老是引起同學公憤,就常常挨揍,長期挨揍變成了憂鬱症,也養成了酗酒的壞習慣。」
「每次我要教訓阿桐,明富就擋,說什麼他媽媽從小沒打過他,他如今也平順小康;現在為什麼要打他的寶貝。」順妹的口氣有無限的懊悔,「如果歲月再重來一次,就是明富硬擋,我也要好好教訓阿桐。」
「小苗不扶正,長大就來不及拗直。」我點頭同意,「可是你們媳婦為什麼也被同學欺負?」
「秀惠住大庄村。儘管講的是臺語,可是他們的習慣不一樣,村裡又有個公廨拜阿立祖。學校同學私底下都叫她番婆仔,沒事就嘲笑、作弄她,她個性內向不會反抗,書包上、外套上常有同學亂塗的花樣。」順妹當媽媽的比較明白少年維特的情愫,「所以上國中以後,兩個人就這樣常聚在一起,互相取暖。」
「我也有西拉雅族的血統。我十一世前的同安先祖背著保生大帝從學甲上岸時,娶的就是西拉雅查某祖。」我莞爾道:「如果我在他們的國中,會不會也被粉筆畫成花臉?」
「可是阿桐愈是自卑憂鬱,就愈來愈會自殘傷人。在秀惠十九歲那年挺著大肚子找來我們家時,她手上、腳上早就有一塊塊的瘀青。」
又是一個年少產子的例子。在我行醫多年的經驗裡,以及妻的「慢飛天使家庭關懷協會」裡,年輕父母人格和歷練的不成熟,常是下一代悲慘人生的主因。或則懵懂教養、經濟困窘、左支右絀;或則行為偏差、不能立範,下一代近墨者黑;或則就學無暇,求諸父祖,隔代教養,落後時代。阿桐、秀惠的苦情,顯然是三種的綜合。
「但肚子裡的登旺,總是我們田家的男丁。」明富有著和千年來的莊稼漢一般的期待,「就算秀惠是番仔婆,我也是高高興興地迎接這個孫子,補娶這個媳婦。秀惠高高興興穿著白紗照了像,稻埕前鞭炮也放了一整晚。」
我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瞪著明富阿公,「那把寶貝孫子弄成這樣,你有後悔嗎?」
「呃……李醫師你……」
「你喝酒喝到醉倒在田埂上,讓登旺鼻孔、嘴巴全埋進泥巴裡,變成植物人啊!」


茹素十六年,孽障除不盡......

電視上,男主角在大河灘上狂追女主角,女主角一個踉蹌跌在夕陽的河灘裡,鼻孔、嘴巴埋進泥巴裡,隨著潮水翻滾向浩瀚的河心。男主角在洪流中抓住女主角,兩個人在及腰的河水中深情擁吻,眉間、髮隙都是泥沙和水滴。接下來的情節好像是回到首爾,在豪邸裡,男主角的媽媽坐在沙發上發脾氣嫌女主角出身低,爸爸在接跨國生意的電話……
「我們吃素吃了十六年了,一直在求怎麼消孽。」順妹用乾皺的手握住我的前臂,愈來愈重的客家腔中帶著顫抖,「我到慈濟當志工,幫往生者助念,去安慰傷心的車禍、天災家屬;九二一地震、印尼海嘯發生時,好幾個禮拜都自動到現場煮飯菜給受災戶吃。這一切,都是為了替明富贖這個罪。」
「我後來信了主。<啟示錄>裡說:雷轟、大聲、閃電、地震,都是上帝的天使。我覺得主給我這個人生的大考驗,是要我通過這個考驗,體會他的愛,證道他的恩。」明富深沉的嗓音,應該來自十六年來的煎熬。「我在富里教會裡,常替不幸的人禱告,希望受苦的人能得安慰。富里鄉下,好多越南、大陸媽媽和小孩,還有很多單親的家庭,阿公、阿嬤養的小孩,有些家庭真的需要我們教會的幫助。」
即使沒有宗教信仰,我也引<馬太福音>第五章:「哀慟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安慰……饑渴慕義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得飽足。憐恤人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蒙憐恤……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因為他們必稱為神的兒子。」
明富眼角充滿淚光,跟著我和頌至終。
「李醫師,我那次之後,戒菸、戒酒,不再招伴通宵唱歌,常待在長老教會裡,反而覺得心靈祥和。」長一輩的人對我分享這些心情,那是真的相信我這個醫師了。
「明富阿公,你知道你們的石牌長老教會是一百多年前、光緒年間,秀惠的西拉雅祖先從屏東里港過來創立的嗎?」
「怎麼可能?那是我們富里鎮上最大的教會,西部來的觀光客還稱讚它建得像歐洲教堂。」明富的皺眉下,一雙眼睛瞪得偌大。
「沒錯!它是有法式哥德(Gothic)風,可是創立者張源春真的是我們屏東的西拉雅平埔族人。」為了打破大漢沙文主義,我常要引經據典,「也就是說,你們都沐浴在平埔原住民的德澤之中。」
彼此瞭解後,我終於放膽問小旺哥生命中最重要的四個長輩的最後一個主角,「那阿桐呢?跟著媽媽信佛?還是跟著爸爸上教堂?」遲疑中還是補問了一句:「你們現在還要防著他嗎?」
「我們現在不用再防他了。」順妹聲音恢復平和,不再顫抖。
「阿桐誠心向佛,控制自己?」
「阿桐不會再亂跑,也不會再暴力打人了。」順妹平和的聲音冷靜得讓我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他終生洗腎了,也瞎了。」
「什麼?」一個家庭風暴的主角,竟瞬間隱出這激越的中心。
「他從國中被圍毆後就開始酗酒,登旺出事後,除了天天打秀惠之外,更是每天喝得爛糊糊;漸漸地,爛醉隔天就大鬧左邊腹痛,送到醫院去,急診醫師說是胰臟炎。沒幾年,整個人瘦得像殭屍一樣,天天鬧肚子痛、拉肚子和口渴。」
我嘆道:「唉!這是慢性酒精性胰臟炎造成的併發症。」
胰臟反覆被酒精引發發炎症狀時,發炎沉澱物會塞在胰管中,經常阻塞胰液排出,就造成反覆發炎的惡性循環和無止盡的痛。多次發炎後,胰臟細胞壞死殆盡。負責消化的細胞死了,病患就會因消化不良造成油脂性腹瀉(steatorrhea);負責分泌胰島素的細胞死了,就造成第一型糖尿病。發生了這三大併發症,生活品質降到地獄,人生算是沒意義了。
「我們天天勸他,甚至直接幫他打胰島素,同時東問西問有哪些有效的草藥和補品,這個煎、那個燉。」順妹顛顛倒倒的故事裡,我可以整理出來,「哪知道吃那一帖藥後,他整個人腫起來,眼睛也腫、手腳也腫,醫院超音波說還有腹水。」
「我老早就跟順妹說不要亂補,這下補成傷到腰子。」明富有點憤懣地插嘴,「醫生說不是要用類固醇,就是要用化療藥或什麼…胞什麼……」
「環孢靈,我們叫cyclosporine。」我一邊搖頭、一邊暗自叫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是治療腎病症候群的三種藥,可是阿桐有糖尿病,不能用類固醇,不然糖尿病會惡化得不可收拾。」
「嗯,醫師也這樣說。」順妹回憶道。
其實我心中是半信半疑。藥物引起的腎傷多為腎小管壞死(tubular necrosis)或間質性腎炎(interstitial nephritis);引起腎病症候群的畢竟少。倒是糖尿病本身會引起membranous nephropathy型的腎病症候群。
我邊扳著指頭數,「還有,環孢靈太貴了,一般人負擔不起。可是……可是,」我有點遲疑,「化療藥cyclophosphamide會導致不孕。你們做父母的?」
「想到阿桐已是半個廢人,想到登旺長久的照顧,想到阿桐加給秀惠的痛苦,想到我們兩老的年紀,實在處理不來十年以後的什麼亂子,我們終於決定用化療藥。」
「結果呢?一般是有效的啊!」我想這麼運背的事件,總該會收個尾。
「唉!老天爺是不是要處罰我們阿桐?」順妹這一句,明富立刻反應,「不是老天爺,是主耶穌要再給我們考驗。」
我不知道兩老在家要為不同的信仰拌嘴幾百次,但接踵的悲劇總不知是哪位神祇的玩笑,「阿桐本來沒有B型肝炎的,聽說還有抗體;沒料到化療藥沒用一、兩個月後,整個人突然噁心、嗜睡,皮膚變深黃色,四肢、肚子的水腫更嚴重,最後昏迷住進加護病房,差點死掉。」
「唉呀!這就是肝炎併發肝衰竭啊!」
「醫師也說奇怪,怎麼這次會是B型肝炎?」
真是甫墜地獄,再墜一層。阿桐所承受的都是少見的併發症,這是現代科學才確立沒幾年的新名詞「表面抗原復現」(S-seroreversion)。
「絕大多數的情況,有抗體的確是不會再感染B型肝炎。」我惋惜道:「可是使用化療藥時,身體的免疫力被抑制。那些被禁錮、沉寂在地底大牢的病毒,終於藉機破牢而出。這種新研究,不是年輕輩的專業消化系專家是不會知道的。」
順妹和天下所有的母親一樣,把孩子的不幸歸結在自己身上,「唉!都是我的錯。臺東醫師說我是B型肝炎帶原者,阿桐的病毒應該是我生他時傳染給他的。」
「後來有趕緊吃抗病毒藥嗎?」現代幾種強效抗病毒藥,如tenofovir、ntecavir,總該止得住惡化吧!
「醫院是有給他吃了抗病毒藥,幾個禮拜後黃疸才退盡。可是糖尿病、腎病加上肝衰竭沒尿,半年下來,阿桐的尿毒就糟到要洗腎了。這幾年來,我們夫妻一個禮拜有三天要陪他去洗腎。」明富顯然也對阿桐呵護有加。
「怪了!現在的洗腎中心都會派車子到病人家接送。」我著實看不慣這夫婦對兒子的溺愛,「為什麼你們還要跟去?想想你們幾歲了。」
「李醫師,您難道要他自己摸進洗腎室?阿桐瞎了,左腳也鋸掉了。」聊著聊著,順妹終於放聲哭了出來。
明富掏出衛生紙遞給順妹,一邊接口:「前年底,阿桐就常抱怨看東西愈來愈模糊。有一次他去洗完腎,竟然就完全看不到了,下交通車回家門時,跌到灌溉水溝裡,左小腿折斷,白骨都露在滾滾的水溝水裡。他哭喊了半個小時,聲音才傳到三合院裡。」
我聽到簡直快崩潰了,「啊!糖尿病患者容易引起視網膜出血。他怎麼運氣這麼壞,又抽到下下籤?」對他的極度憎惡漸漸化為憐憫。
糖尿病十年後,患者或多或少都有視網膜病變(diabetic retinopathy),尤其以像阿桐這種胰島素依賴型(insulin-dependent)患者為甚。如果視網膜出血時剛巧因為洗腎使用抗凝血劑heparin,更容易失明。
「他骨折住院住了兩個月,無論怎麼換藥,傷口都癒合不了,還引起敗血症。骨科醫師說,糖尿病人傷口癒合很差,他也沒辦法。最後只好把整個感染的部分鋸掉,連膝蓋都沒留下來(above-kneeamputation)。」
我長長嘆了一口氣,「阿桐這樣是從十七層地獄掉到第十八層!」

在溺愛父母的呼喚聲中,男主角嘶吼不要再住在這個像地獄的家。乒乒乓乓破門而出,開著豪華敞篷車深夜離家。兩點整,韓劇結束,電視被轉到新聞臺。

明富的眼睛迷離渙散,「只因為阿桐打秀惠,只因為我去唱個歌,就如此家破人亡。這樣的天譴,實在太重了。」
「業力甚大,能敵須彌,能深巨海,能障聖道。是故眾生莫輕小惡,以為無罪,死後有報,纖毫受之。」
順妹雙手拉著明富的雙手輕嘆,「父子至親,歧路各別,縱然相逢,無肯代受。」《地藏本願經》浩瀚偈語中的鴻瞥兩句,竟是這後山一家的磨練。
兒病重篤,半生成為家累;媳婦淪落煙花,茫茫未卜;愛孫腦殘,終生臥床。這樣極盡人世難堪之境,除了相異宗教的皈依,我面前的這對夫婦人生還有什麼?
我上十六樓檢查前,和他們約好,如果小旺哥出院,回診時他們至少也得到門診一趟。
「明富阿公,你真的以為家門天譴,是因為阿桐打秀惠,或是你去唱歌嗎?」對著收著行囊、彎身鞠躬的長輩夫妻,我恭謹中帶著肯定,「我覺得是酒和你對阿桐的溺愛。」
「阿彌陀佛。」順妹一定希望她以外的人,能對她老公說些逆耳的話,「還請李醫師開示。」
「懂得在妥協中增進群我關係,才會成長;在逆境中磨練社交的技巧,才會圓融。溺愛,剝奪了學習妥協;酒,成了逆境中的避風港。」


愛,流轉在苦難人世間!

以後幾天裡,爆漿小旺哥的皮胃瘺口漸漸乾燥,第一代頭孢黴素(cephalosporin)讓紅腫的蜂窩性組織炎開始消褪褐化,我嘗試著把胃瘺管插回他的皮胃瘺口,以少量多餐的餵食方式,而不會再有管緣的滲溢。

可是接踵而來的是吸入性肺炎。小旺哥本來痰就很多,稠到像勾芡的湯汁。那陣子天冷,他先是流鼻水,再來是嚴重的咳嗽;小旺哥咳嗽的技術顯然不到家,咳一咳,痰就留在嘴裡,不一會兒就嗆到氣管裡頭;氣管塞住了,肺炎就加重了;肺炎厲害了,痰就更多了,整個床頭,都是他嘴角流出來黏稠的泡泡,和呼嚕呼嚕的氣管聲。素珠阿姨被調回安養中心的兩天裡,代職的看護常只要一轉身買便當,回床邊時小旺哥的左邊臉頰、左眼、左耳,還有左鼻孔都被埋在濕糊糊的黏液裡了。

小旺哥的臉頰、皮膚被自己的口水浸蝕到濕腫,連移身避開的能力都沒有,大家說「被自己的口水淹死」大概就是這樣。
我真正害怕發生的事,也在這當兒發生。小旺哥咳呀咳,咳呀咳,素珠阿姨突然發現流質食物灌不進胃造瘺管。

「李醫師,我再怎麼用力,針筒裡的管灌就是打不進胃裡。有一次還倒噴得我滿臉豆花。」她拉我到床頭,一臉不解地說。
「小旺哥這兩天便便也還好,也沒吐。」玉屏學妹也很無辜,「敲敲肚子是軟的,鼓音(tympany)也正常啊!」她怕小旺哥有腸阻塞。
我翻開傷口查看,胃瘺管區的皮下好像埋了好大一顆乒乓球。
「這就是了!」我拉過素珠阿姨的手讓她親自摸過,「小旺哥咳得太厲害,腹壓太大,把這條管子尖端的水球,從胃裡向外頂到肚子的肌肉層裡。這在照顧上叫buried bump syndrome。這時別說水球在腹壁裡進退不得;流質飲食灌不進去,要把食物硬打進肚皮裡,一下子就會引起腹壁肌肉膿瘍,嚴重的可能會引起敗血症死亡哩。」
「哎呀!幸好剛才沒有用蠻力。」素珠阿姨肥短的手掌一股勁兒拍著一對木瓜般的胸口。
「這一撐,胃壁和腹壁間的瘺管纖維組織整個撐得鬆垮垮。就算消掉管尖的水球再把管子往胃裡回塞,有的時候管子反而戳破纖維組織插進腹腔裡。食物一餵進去,立刻造成腹腔發炎。」我皺眉頭道:「十幾年前,有一個安養中心的病人就是這樣死亡的。」
瞬間聽了兩種死亡的可能,素珠阿姨嚇壞了,「李醫師,你要想想辦法啊,登旺這輩子已經夠可憐了。」
「說不得,只好伸胃鏡進去,一邊從肚子外重新插管子、一邊用胃鏡看管子有沒有正確進入胃裡面。」
玉屏的關心我也聽得出來,「李醫師,你要多幫小旺哥。」她邊掀開他的大條被子,準備再把瘺口附近消毒一遍,「他是個乖孩子……」
幾秒鐘裡,這兩位有母愛的好人突然目瞪口呆。

只見小旺哥的「那把子」漸漸高聳,一條八、九公分的肉棒直挺挺起來,尖端粉紅鮮嫩。
玉屏滿臉羞紅,遲疑了兩秒,連忙把被子闔上。
「是乖,不過不是乖孩子。」我鄭重道。
「不是乖孩子是什麼?」素珠阿姨也尷尬道。
我兩手一攤,做個鬼臉,「十六年了,是『乖青年』了!」

素珠阿姨一直納悶,小旺哥的那一幕是有意識的,還是純粹生理反應?可是我懷疑的是放胃鏡進去的那一剎那。
小旺哥的嘴巴老早僵硬了十幾年,別說一般塞胃鏡的口咬器,連小號兒童用的口咬器都嵌不進他的上下門牙之間。胃鏡室的幾個學妹七手八腳,愈是用力扳開小旺哥的嘴,小旺哥愈是把嘴咬得緊緊的;到最後連鐵錐張口器都使上,旋呀旋,順著鐵錐上的螺紋,小旺哥的嘴巴漸漸被撐開。「啪!」的一聲,小旺哥的門牙竟然斷了一顆,在兵慌馬亂中和著血掉了出來。
「別了。」我崩潰中實在不忍再撐下去,「用經鼻內視鏡從鼻腔進吧!」
「可是經鼻內視鏡的解像力比較差呀!」學妹食指、中指叉握著鐵錐,手還在小旺哥的雙唇間。
「能看到胃裡的水球就好。」我快要崩潰,「別讓小旺哥再出血斷牙了。」
經鼻內視鏡順利穿進他鼻孔的那一剎那,一道淚水從他的右眼角滲出,橫過鼻梁,滴到左臉頰下的床板。

從十一月到隔年五月的半年,整個宜蘭籠罩在東北季風的綿綿霪雨裡。小旺哥出院後第一次回診在週二下午。一點半,結束了住院大樓科內的學術討論會,我搭乘到門診大樓的電瓶交通車,想早點上診好早點下班。滿門診大廳被雨傘、雨衣的水淋得濕滑轆轆,到處都是掛號排診的嘈雜聲。我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赫然在電梯口對面的一排塑膠候診椅上,看到了慈濟制服懷中散亂的染髮,和露出的蟹足腫手臂,忙閃身在一旁的牆角後窺看。

秀惠不停地抽抽噎噎,明富依然在寒冬中穿著汗衫,套著雨鞋,靜靜地蹲在她的膝前,幾分鐘裡說一聲「對不起」、幾分鐘裡說一聲「妳受苦了」。

裙襬下,那深紫色的刀疤蟹足腫「賤人」兩個字,就對著明富的雙眼。
明富夫妻遵守當初的約定,陪小旺哥回診,但安養中心並不知道這件事,也沒特別想到要知會明富阿公;而秀惠主動問了安養中心回診日,就這樣,我糊裡糊塗地讓她們婆媳多年後見了面。

是不是我太兇,他們唯恐遲到?可是她們婆媳一定見著面一段時間,順妹藍色旗袍的胸口被大片淚水濡得更深藍,分不清是婆婆的淚水,還是媳婦的。

電梯門開門關,人進人出。三個人靜靜地僵著,彷彿這十來年的苦,都跟對方說盡了;也彷彿一輪靜謐的無形圓周,隔開了往來的雜沓。
秀惠緩緩地點點頭,隔了半分鐘,又緩緩地搖搖頭。隔了幾分鐘,又猶豫地點點頭,半晌,又堅決地搖頭。一分鐘、一分鐘流過,到了一點五十七分,我心中暗嘆造化,不得不進電梯赴診。

「真的不願意給我們兩老一個面子,回富里住幾個月?讓阿桐再聽聽妳的聲音,他一直哭著說很想念妳。」哽咽過後,老農夫的聲音已經粗澀。
秀惠密長的假睫毛間沾著淚珠,「我真的很怕他。」
「阿桐是惡人無膽。」順妹說盡好話,「他就是自卑想要妳多關心,半天看不到妳就會慌,才會對妳動粗。」
「我老人家給妳拜託,妳回家住幾個禮拜,阿桐會很歡喜。」
秀惠左右為難,蹙眉良久,終於嘆口長氣,「唉!可是他常恐嚇要打到我腿斷、眼瞎,哪裡都去不了……」囁嚅的口氣,就像是受傷的女兒在媽媽懷裡,「我真的、真的好怕。」
明富和順妹相顧愕然兩秒,幾乎同時衝口說出:「阿彌陀佛!」「主耶穌垂憐!」
電梯門打開,我閃身進去。
秀惠瞪大了原住民特有的雙眼,滿是疑惑。
電梯門漸漸關上,我從門縫中聽見兩老異口同聲的驚呼:「現在是阿桐腿斷、眼瞎,哪裡都去不了……」(本文選自第一章,陳若雲整理)


作者︰李惟陽
恆春鎮人,1988年畢業於臺大醫學系,1993年於臺大醫院消化系受訓畢業,至羅東博愛醫院任職。1996年赴美學習人工肝臟與肝衰竭治療。
因為酷愛山海自然,選擇宜蘭縣為第二故鄉。1998年進入羅東聖母醫院服務,曾任消化系主任及綜合診療中心主任。2011年轉任羅東博愛醫院高級顧問醫師。

同時擔任「宜蘭縣安安慢飛天使家庭關懷協會」理事。該協會揭櫫「天下的孩子都是該被疼愛的,疲憊的媽媽需要被鼓勵打氣」的理念,服務蘭陽地區發展遲緩兒的家庭。

熱衷登山、自助旅行與攝影;總能從各民族文化、語系及建築中,發現不為人知的連結,自得其樂。
著有《後山怪咖醫師》、《熊吻‧裸奔‧CPR——沒有九條命就看不見的世界》,所撰〈美麗與哀愁〉一文收錄於大專教科書。
人生信念是:不求致富,但求新與變化。 


出版:時報出版(2013年7月)

書名:肝膽相照



目錄:

推薦序1 淋漓盡致的非典型醫師/吳明賢
推薦序2 Never stop exploring/戴寶村
推薦序3 所有的感動皆來自真情/陳美儒
自序 八卦再加點學術的好奇,每個人都是萬事通
 
幕Ⅰ 眼之所見
Dayen‧巴萊
「像莫那‧魯道這種殺人犯都可以當烈士,你們漢人的陳進興也可以當烈士了!」瓦歷斯從沉甸甸的簍子裡提出一把黑黝黝的山刀。從交錯栓在木片兩側繩索的黑油垢,判斷這把刀該有百年歷史了。在一眾驚呼聲中,瓦歷斯堅定地說道:「我爸爸給我的這把山刀,本來就是八十年前要割下莫那‧魯道這魔鬼的頭的。」
 
田埂夢殘
她不作聲把碎紅花紗裙掀開來,露出皮膚上一道道橫七豎八的紫色凸起疤痕。右小腿的外邊兩個寸大的蟹足腫,上一橐亂亂的,下一橐依稀看得出垂直引號的形狀。
「那原來是『賤人』兩個字。」她回答我射在她小腿上的好奇眼神。
 
肝癌學術會議
我心底好笑,愛因斯坦是地中海東方民族猶太人,居禮夫人常居西歐法國,江湖中一定算是「東邪」、「西毒」了。年輕學者來自南方泰國,語言與中土大異。這與宋朝大理國的「南帝」若合符節。比較起來,我這個現居宜蘭、拿叢林供品充饑的怪咖可以算是「北丐」。
 
幕Ⅱ 足之所行
白粉與針頭
「不得已了,展開第三階段計畫。」尤老闆語氣興奮得像年輕人,「戰線再退。各位男山友一字排開在門口,大家拉開褲襠。」月光溶溶下,八挺水槍齊發,鹹中帶騷的尿水,化做八條整齊的拋物線射向門口一公尺的地上,形成八個帶泡的黃水池。
 
南山派出所
「噯!約翰走路,你怎麼還活著?」相見歡,我在他的熊抱裡朗聲道。
「我自己也覺得奇怪。」葉約翰搔搔那捲虬的棕黑亂髮,把雪花都拌了進去,「從李醫師宣布我只能再活半年後,又活了這麼十幾年,還變這麼胖。」
 
埃荷大戰
啊喲!真的嚇破膽。整暗巷裡都是浮著的衣袍,在黑夜中飄過來飄過去,袍上的頭頸和袍下的小腿在黑夜中根本看不到,只有一雙鞋在地上啪搭啪搭走的、還有半空中浮著一頂帽子的……維平縮在床角,頭冒出被單:「回臺灣真的要收驚。」
 
幕Ⅲ 體之所感
稀的、爛的、糊的、都沒形狀了
「醫師叔叔食指、中指長度能挖大便的都挖完了,剩下的都頂在指尖,深得挖不到了。」
「不會吧?……」狄強哭喪著臉,聲音開始顫抖,「難道你要把整個拳頭都塞進……」
 
逃出研究
振玉躺上超音波檢查檯,自動把襯衫拉上下頷,露出令任何男性都怦然心動的胸部和乳暈。我把超音波探頭放在他的右上腹肝臟處。
「李醫師,那以後就不能再看到你了?」振玉望著我的眼神突然撲朔迷離起來,「我們本來相約要去看玉山杜鵑的。」
 
瑪格麗特與麥克阿瑟
「是趁麥帥剛解出來,一橐大便還熱呼呼的時候,趕快灌進黛亞的屁股裡!」對著三個瞬間又停了呼吸、眼睛上吊的木頭人,我還是努力報告論文內容,「而且連灌五天!」
 
幕Ⅳ 心之所往
雀榕樹下
柯教授寓意深遠地告訴我:「普天下父母是看著自己的子女漸漸茁壯;德容是看著自己的兩個孩子漸漸凋萎。千萬父母們對自己的子女的未來有著無限的夢想;可是德容沒夢想,只能肯定三十歲之前,他們要死於呼吸衰竭。」
 
相命仙
「胯穿啦!」阿富真的生氣了,「真正舉枷!文龍載一個頭殼淡薄仔Pa-Dai、Pa-Dai的醫生來作亂。」
「罔巴結一下醫生人吧!」文龍扔了三顆包葉檳榔過海。他真的在幫我打通關節,「伊講,以後偺若破病要做胃鏡,伊會予偺看電視加說明。還有,如果你們要注射,他答應用尚大支的……」
 
安安,爸媽這樣幫你用錢好嗎?
屈指算來,你脫離身體的束縛,離開爸媽、姊姊已經五年半,恰是你在世生命的長度。這五年半來,媽媽照顧更多的小安安了,爸爸倒變成小安安了。
在好多宜蘭家庭的心目中,媽咪不是「李醫師的夫人」先生娘,爸爸倒是「李老師的先生」──師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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