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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丸、三層肉和虱目魚

魚丸、三層肉和虱目魚

2014-01-16 09:41

最初與最後通常最難忘,因此我記得這道滷虱目魚,一如記得當年魚丸的滋味,以及他搖晃著魚丸要我靠近的樣子。

歲末年終,或許如早年一些老人家說的,是一個奇怪的「關卡」,因為短短十幾天裡,竟然有幾位長輩前後離開,其中還包括我初中時候的音樂老師李泰祥先生。

看著攤在桌上的幾份訃聞,忽然想起父親。

比起享壽七十五到八十幾的這些長輩們,父親離開得好像太早了些。他六十二歲走的,正是我當下的年紀。

而且,比起這些長輩的孩子幫他們寫下的生命經歷,父親的一生似乎顯得貧乏空虛。

記得他過世時,原本也想和別人一樣,幫他寫一段「生平事略」,但也在那個當下才發現,自己和他好像一點都不熟,因為他從沒主動跟我們說過他的人生經歷,而我們好像也不曾問過。

這彷彿是很多上一代的台灣父母跟子女之間永恆的遺憾,因為他們似乎不習慣、不懂得,甚至羞於「親密」——不管在語言或行為上。


只喝湯,留下魚丸給孩子


或許因為這樣,所以跟弟妹一旦說起和父親相關的印象時,似乎都是個人的經驗或感受,很少有大家都在場的「共同記憶」,而且奇怪的是,多數都和食物有關。

不過,慢慢地似乎也都明白,在那個貧乏的年代,一個不會表達情感的父親,能讓他的孩子們感受並牢記他少數的關心與愛的「證據」,無非就是最簡單、直接的和吃食相關的記憶吧?

我的記憶開始得很早,母親在世的時候,幾次跟她印證我腦袋裡殘存的一些過往影像時,她總會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說:怎麼可能?那時候你才多大?你怎會記得?

比如對父親最早的記憶,是一個穿著有點像軍裝也像學生制服的人逆光站在門口,他的背後是夏天傍晚時分的陽光和山嶺有點昏黃的顏色。

那個人打開便當盒,用筷子戳起一顆白色的丸子,搖晃著,誘引我走向他,然後我咬了一口那顆丸子,覺得那味道真好!吃完之後,那個人笑著,又從便當裡戳起另一顆來,吃完之後或許不過癮吧,我哭了,可是那個人還是在笑。

這個宛如夢境一般的畫面,曾經求證於母親,記得她同樣無法置信地說:怎麼可能?你怎會記得?

那時候我才三歲多,父親大約二十五、六歲,政府召集這批出生於日本時代、而當時已超過徵兵年齡的人進行「國民兵」訓練。暑假時每天一早,父親帶著便當翻過山到九份國小報到受訓,午餐時,這群參訓的人會到市場的麵店叫一碗湯配便當,父親通常只喝湯,而把魚丸留在便當盒裡,帶回來給他的孩子。

之後曾在父親留下的少數照片裡,看到上頭寫著「瑞芳地區國民兵訓練結業紀念」的一張,裡頭一群人背著槍、戴著船型帽,穿著就跟記憶裡那個搖晃著魚丸的人一樣的制服,都朝鏡頭笑著。

不過,看到這張照片時,上面好幾個人的頭頂上,都有小小的、不同墨色的X字記號,曾經問父親這個記號的意思是什麼?記得當時才四十來歲的父親說:已經過世的人。他都還記得那些人的名字以及他們過世的原因,包括災變、生病和自殺。

我沒問的是,這些人當時是否曾經和他一樣,把湯喝了,而把魚丸留給他們的孩子?

我們兄弟姊妹總共五個人,最小的妹妹出生那年,有個大颱風侵襲北部,村子裡很多房子都倒了。當時礦業已經蕭條一陣子,許多已經失業很久而今連房子都沒了的人,最後死心地放棄一切,離開這個曾經繁盛一時的村落到外頭謀生。


勞力者靠三層肉補充體力


也不知道是幸或不幸,那次颱風我家只倒了煙囪,而父親雖然也失業了一陣子,但最後找到了一個推礦車的工作,所以沒在那個「移民潮」的高點離開。

一位採礦師傅「淪落」為只靠力氣而完全不用專業技術的礦車工的那種失落感,我們都要到很久之後才能體會,當時覺得父親的脾氣變得沉默,甚至暴躁易怒。

每天下工後、晚餐前,他總是要我們到雜貨店賒一些黑糖、麵線回來,然後默默地坐在門口,等我們幫他弄好黑糖拌麵線後,自己大口大口地吞著,也不管屋裡的孩子們都流著口水看著。

那時候我已經大了,每回去雜貨店賒東西時總會這麼想:都這麼窮了,你還要賒帳吃這麼好的?

當然同樣要到很久之後才懂,那是一個人在體力耗盡之後最快速的熱量補充,也才懂為什麼他都在那碗麵線吃完之後,整個表情才會稍稍舒緩,才會用比較和緩的口氣跟我們說話。

記得某個星期天,豬肉販子竟然不請自來地把擔子挑到我家門口,然後從擔子裡拎出一塊三層肉,說是父親買的,並且交代我把肉切塊用醬油滷一滷,中午裝便當送到坑口去。

我問肉販說:是買的,還是賒的?

他的回答是:大人的事,小孩不要問!

是賒的。我當然懂。

那天,除了依照囑咐把肉切塊去滷之外,我「惡向膽邊生」地偷偷留下了一小段,把它切得很薄很薄,和肉塊一起滷熟之後,分給圍在灶邊的弟妹們一人兩片,也給在採石場打工的母親留了幾片。當時心裡想的是:也不能一直只有你吃好料的吧?

中午看著父親蹣跚地推著裝滿廢石的礦車出坑,他一看到我便迫不及待地把礦車停了下 來,然後像幾天沒吃飯似地,手 也沒洗就打開裝肉的小鋁罐,把 肉汁往便當裡的白飯澆,接著便 大口大口地扒起飯來。

他拿著筷子的手沾滿泥巴, 或許是推車用力過度吧,整隻手 不自主地顫動著,眼睛看著遠 方,沒有表情地不停地咀嚼著, 好久之後才好像想起什麼,轉頭 看我,然後夾起一塊肉伸向我,說:你們也很久都沒有吃到油腥了哦?

我嘴裡含著肉,鼻頭一陣酸,然後聽見父親說:剩下的……帶回去分給弟弟妹妹吃。

之後他繼續大口大口地扒著飯,不知道他的兒子正在背後看著他,看著他工作服上泥巴和汗水交織而成的斑駁痕跡,以及他仍顫動不已的手。


滷虱目魚給病床上的父親


父親晚年(其實一點也不「晚」吧?)除了礦工職業病「矽肺」之外,同時也有糖尿病,頻頻進出醫院。

矽肺會喘,體力耗費大,通常需要高熱量的食物補充,而糖尿病偏偏得節制飲食,因此他經常為了三餐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和母親鬧彆扭。

有一回,他再度住進醫院,我去跟母親換班照料,晚餐送來的時候,他只看了一眼就一把推開,說:再餓……看到這些東西就飽!

我問說:那你現在最想吃什麼?

他沉默了好久之後,才有點靦腆地、小聲地說:可以下飯的就好……,像那種用醬油滷得爛爛的、鹹鹹的三層肉……。

當晚回家跟當過護士的太太說起父親的渴望,她說三層肉不好吧?但如果是魚說不定還可以。

於是第二天,我買了一條父親喜歡的虱目魚,切塊後,用蔥、薑和醬油滷了帶到醫院去。

午餐時間,我把病床邊的布幔拉了起來,以免護理人員看到彼此難堪,然後坐在床邊看著父親就著那些魚大口大口地扒著飯,看到他拿著筷子的手微微地抖動著,一如當年在坑口。

只是這回他沒跟我說:「剩下的帶回去分給弟弟妹妹吃!」他說的反而是:「剩下的……幫我收好,不要讓護士小姐看到……晚上我還可以吃!」

當時不知道,那就是這輩子我煮給父親的最後一道菜。

最初與最後通常最難忘,因此我記得這道滷虱目魚,一如記得當年魚丸的滋味,以及他搖晃著魚丸要我靠近的樣子。

(本專欄隔周刊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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