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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懷民的流刺網

林懷民的流刺網
2004年到德國伍爾斯堡藝術節演出《松煙》的謝幕情景。

陳亭均

情感關係

攝影/劉咸昌、劉振祥、張贊桃,圖片提供/雲門舞集、雲門數位典藏

1142期

2018-11-07 13:59

雲門舞集四十五歲這年,旁邊必須打上星號,因為林懷民明年就要退休了,許多雲門老面孔也將跟著解甲歸田。不過,沒人認為這就是雲門「結局」,雲門是老字號,卻不只是塊匾額,它有它的歷史和生命,新的、舊的東西總能不分你我、百結蛇纏地共存著。雲門如海,林懷民在裡頭張了流刺網,捕撈名為生命的魚。

楔子

 

雲門舞集四十五歲這年,林懷民(老林)把自己逼得更緊了。當然,他日日年年都忙,忙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但他明年就要退休了,今年底開演的「林懷民舞作精選」又是他的畢業作,於是所有活兒就像雨後的蕈菇,繁殖力強,一件滋生一件永保常鮮;加上他還想撥時間看看《延禧攻略》、《如懿傳》、新聞時事,老林自然更忙了。

 

舞作即將問世,宣傳工作也多了起來,鎂光燈全縮收到老林身上。他很早就習慣了這種事情,畢竟這麼久以來,大家都把林懷民視為雲門的頭臉。

 

不過,老林不希望人們這麼看著他,至少不希望大家「只」盯著他。對他來說,那些被冠上「林懷民」的驚人舞作,泰半是從其他地方長出來的。所以如果媒體的燈光只聚焦在他身上,那可是怎麼也照不準、照不對的。

 

老林認為光該照到舞者身上,因為「雲門,是舞者的雲門,他們最好的年華都在這裡了!」他很有力量地盯著我看,從盒裡掏出一根大衛杜夫香菸,燃起了火頭正色說,「我非常、非常尊敬每一位雲門的舞者。」

 

外界可能還不知道,明年不只是老林要退休,雲門的資深舞者周章佞、楊儀君、蘇依屏、蔡銘元、黃珮華等人,也都要在雲門謝幕了。所謂「林懷民舞作」,自始至終練在他們身上,換了人,跳起來也可能走了味。所以「林懷民時代」或許真要名副其實地結束了,這個林懷民舞作精選,「很可能就是我作品的絕響。」

 

「對我來說,一點也不要緊!」老林接著大笑:「退休之後,我或許會一直不知道要做什麼,坐在沙發上看連續劇,越來越胖!」

 

有些話,林懷民自己不好公開說,但是他排這支舞還是有些心思的。有次,老林靜靜地跟助理藝術總監李靜君講了些話。

 

無框眼鏡後頭,老林的眼瞳焚亮,直直望向巨大的雲門劇場。

 

李靜君記得,老林那時候告訴她的話是:「這是我這一生給你們最後一個禮物……。」

 

九妹

 

由於九妹是隻狗,所以牠這輩子都搞不懂老林幹嘛整天忙。每當中午最溽熱的時候,牠就咧起牙,舌頭也不窩在嘴裡了,拉得老長,悠悠地晃向八里烏山頭那間鐵皮屋。鐵皮屋前架了木頭平台,九妹就懶洋洋地蹲坐在那兒,一心一意等人餵些好吃的。

 

雲門的舞者都愛九妹,九妹也愛他們,但是九妹不愛老林。或許是因為老林身上的「人味」實在太重,導致動物們對他都有敵意,九妹也不例外。

 

老林一樣沒懂過九妹,九妹對食物總是含情脈脈,老林常常卻是食不知味的。舞還沒練妥,老林就不知肚餓,即使時間遲了,他說不放人就不會放人,「牠知道不放人的那個就是我!」從此以後,九妹便怨老林,見著他,精氣神便全來,瞧著先生就狂吠。

 

九妹之所以叫九妹,原因是當年舞者正排練著雲門經典舞作《九歌》,所以九妹就成了《九歌》的妹妹,但牠自然是不認得這哥哥的,所以作為一隻狗,牠吼得於情於理。

 

九妹有次又吠老林,老林直挺挺地站在那兒寸步不退,朝牠嚴聲喝斥,一人一狗這麼僵著,爬著的虎虎生風,站著的道理連篇,九妹和老林分別飾演著鴨子與雷,本性和經驗定義了他們,九妹和老林或許都不得不屈服於自己的風格。

 

那間鐵皮屋在二○○八年被一把惡火給燒了,老林說,那之後九妹就不知流落何處。「火燒時,牠心裡一定完全瘋狂了,火那麼大,牠再也不敢回來。」老林心裡其實一直惦記著失蹤的狗兒,這件往事沒什麼人知道,但一條生靈沒了家,對他來說就是件挺痛的事。老林剛抽完了一根菸,好好地把菸頭上的火星給壓熄了。

 

不過雲門畢竟活了四十五年,人來人去,花開花謝,狗來狗往,老林對狗兒的記憶終究是有些錯亂了。他口裡那隻不知流落何處的狗,並不是九妹,應該是另外一隻。

 

九妹比較欣賞的那一種人,如先前在雲門待了二十五年的舞者周章佞,早先就跟我聊過九妹的故事。她說,九妹年歲到了後,就歸於塵土了。

 

老林和周章佞都講了狗的故事,老林悲傷地說,周章佞則笑著聊,故事都很有嚼勁。相較之下,「雲門」這塊掛了四十五年的燦爛招牌,反而顯得像塊沒生命的匾額。其實老林與舞者真正的故事,就該是藏在巍峨的匾後頭的東西,深更半夜會上心頭的。

 

老林年輕時寫的小說,行文就很有機鋒,如他寫過一個奇男子,為了形容他的頭髮,創造了「百結蛇纏」這詞兒。如果放到國文課本,「百結蛇纏」的「注釋」大抵該是:頭髮處處打結,就像一條條小蛇纏繞糾圈在一塊兒。

 

對老林來說,雲門這東西,本來就應該是百結蛇纏的,哪有什麼偉大的名字、哪有什麼偉大的人,所有舞者的命運、生計、感情和技術,都「百結蛇纏」在一塊兒。

 

林懷民在舞者的靈魂上點了火,於是舞者們熊熊地燒了起來,將自己的生命、靈肉都瘋狂地擠了出來,像創世之初的大濃湯,閃電和元素在裡頭跳動,老林說:「再來一次!」「你還可以更多!」於是舞者又瘋狂地旋轉,在裡頭碰撞,然後雲門就誕生了一些連上帝都沒想過的東西。

 

「我的本性就是掙扎,有很騷動的部分,也受過很規矩的養成教育,所以現在人盡可夫!東張西望!」老林笑說,這話的意思,不是說他感情上隨便,但他的雲門和他自己,就是這麼衝撞、蛇纏、糾結、七葷八素地搞出了雲門這座巨大的、前頭不綴上「貞節」的牌坊。

 

「雲門」不是一場廉價的「偉大」革命,而是一段生命。這條命是幾個世代的舞者,或許還有九妹、菩提樹及許多數以千計的生靈共同創造的東西。

 

美國詩人梭羅曾說:「時間只是供我們垂釣的溪流。」

 

老林卻不只是想拿釣竿,他貪心,向著水裡撒了一副鋪張的流刺網,成了時間裡的撈命人。

 

雲門時空

1973年 雲門成立。租用台北市信義路一家麵店2樓小公寓,作為排練場。

1975年 遷居台北承德路小公寓,完成代表作《白蛇傳》。

1978年 搬到南京東路公寓。11年間完成代表作:《薪傳》、《紅樓夢》、《春之祭禮》、《我的鄉愁,我的歌》。

1988年 雲門因困於長期的財務難關,宣布暫停。

1991年 雲門復出,第一次領到政府的常態補助款。10月搬到八里山上違建的鐵皮屋。16年間完成代表作:《九歌》、《流浪者之歌》、《家族合唱》、《水月》、《竹夢》、《行草》、《烟》、《松煙》、《狂草》、《風•影》、《白》。

2008年 2月11日大年初五凌晨,八里排練場失火,多年心血付之一炬。舞者先後租借台北藝術大學、景美人權藝術園區排練。

2009年 4月,在歷經一年多的場地探勘後,新北市政府與雲門舉行「徵求民間參與興建營運淡水文化藝術教育中心案」簽約儀式。8月搬遷至八里中華路二段鐵皮廠房,作為「雲門劇場」興建完成前的排練場。此後5年間,完成作品包括: 《花語》、《聽河》、《屋漏痕》、《如果沒有你》、《稻禾》。

2011年 5月18日舉行雲門劇場淡水園區的開工動土典禮。

2014年 10月27日取得雲門劇場使用執照。

2015年 4月19日雲門劇場開幕。經過7年籌備營建, 42歲的雲門終於有了自己的家。

 

林懷民排練《松煙》

2003年林懷民排練《松煙》。

 

雲門鳳山戶外演出

2003年雲門鳳山戶外演出,舞者排練照。

 

稽首

 

李靜君不是雲門「第一代」舞者,第一代舞者其實只剩下老林一個,不過她的資歷也夠深了。一九八三年,老林還不是老林,才三十多歲,李靜君也在那年加入了舞團,她才十七歲。

 

當時她在雲門夏令營首次見到了老林,「舞者們全都滿頭大汗,聽他講舞!我才知道,原來有一群人那麼努力!」接著,李靜君又看到雲門演出的舞作《薪傳》。那時雲門成立十周年,在一間體育館籃球場演出,「空間裡頭的回音很大……。」她記得,音樂家陳揚的打擊樂聲震撼了整個場館。

 

然而,館內轟然時,音樂卻突然消失,「像是壞了。」她有些緊張,台上舞者們卻不然,他們繼續靠著默契,張口開始哼唱出那遺失的旋律,就像《薪傳》這名字,香火就傳了下去。

 

「等音樂又能放出來的時候,情緒都激盪了起來!」李靜君當下決定加入雲門,那時候她還懵懂,雲門是什麼?舞蹈是什麼?她還弄不清楚,而且有些更切身的悲傷在她身旁如影隨形著。

 

一談起李靜君,老林就垂首低眉,「靜君是眷區出來的,五歲還小小的,就要站到瓦斯爐前面,墊張椅子,煮飯給家裡人吃。」

 

李靜君在底層滾過,「從小看到爸爸媽媽在大吵。」她妹妹在一九九八年得了精神官能症,原本纖細的身體開始被幽暗的東西占據、膨脹,陷入家裡的沙發中;她的阿姨曾臥軌;表哥因為精神疾病也瘋掉了。李靜君從小學舞,她當然要跳舞,而且舞蹈對她來說比人生容易一些,老林和跳舞都很難搞,「但命運更難搞……,更無奈。」

 

李靜君曾經跳過《家族合唱》裡的「黑衣女子」,從紗幕後伸出一隻手跳完整段舞。老林用很動情的聲音說:「她只用那隻手,就表達了對人生的憤怒、控訴。」李靜君被生下來就開始修行了,老林則推了她一把。

 

「他給你全部的自由,有多少能耐、修為就跳成怎樣!」她說,「有次男友來看演出,回家以後就非常害怕,並說:『妳不是我認識的妳!』但是林懷民知道,說:『我只是把妳身體裡呼之欲出的東西拉了出來』,比睡在旁邊的男人更認識妳!」

 

「後來我終於知道,舞蹈是我的救贖……雲門的精神,就是要對生命有渴望。」李靜君說, 「《水月》是空,《松煙》是空,諸法皆空,一切如夢幻泡影。」她若有所思吐出幾個字,「我現在看我妹妹,覺得她好美,高處就是低處,低處就是高處,我五體投地。」就像她在舞台上那樣。

 

沉肩墜肘、含胸拔背,有些東西在看不見的命運裡頭生了根,李靜君五體投地。

 

李靜君

1992年李靜君與團員排練。

 

家族合唱

1997年《家族合唱》,李靜君飾「黑衣」一角。

 

盲

1973年雲門創團首演海報,以編舞家林懷民的舞作《盲》(1975)為主視覺。

 

白蛇傳

1979年雲門首次赴美公演的海報,以編舞家林懷民的舞作《白蛇傳》(1975)為主視覺。由舞者郭美香飾白蛇,林秀偉飾青蛇。

 

星宿

1981年雲門赴蘭嶼演出的海報,以編舞家林懷民的舞作《星宿》(1979)為主視覺。舞者為(左起)鄭淑姬、初德麗、羅曼菲。

 

法門

 

前陣子老林暫時不在雲門,出國了。不過在這之前,李靜君就跟他說好,要他暫時忍耐,時候不到就不許老林進場看排練。

 

淡水秋暖,雲門劇場外的天空掛了顆上等的太陽。不過排練室裡的舞者可沒時間去曬曬身子、伸伸懶腰。他們伸腰是為了要抓時間多練,心裡頭要算好拍子像數數兒,記好動作,上銳下鈍地擺妥重心,一切得按「法門」走。

 

這是舞者趕在老林進場看舞之前非得完成的功課。舞者們必須先把動作「煉」出火候,讓一些東西機械式地長到身上。從蓋房子的角度說來,這就是如何釘好釘子,怎麼搭好木頭的活兒。等到老林看到舞者跳,作品的結構就得四平八穩,好讓他拋光上釉。

 

舞者黃珮華記得,她剛進雲門時,怎麼樣也練不好一招「大弓箭步」,「老師跟我說,同一個動作做上一百次,就會練好了!」當年她是菜鳥,說一百,就練一百,「痠痛也不敢說,最後胯部就拉傷,那一季完全無法跳舞。」

 

陳慕涵進團時,曾用在學校的動作方法試練《白蛇傳》青蛇的動作,成天在地上爬啊擰的,不過撐上七天,軟骨就裂了,送進醫院開刀。柯宛均剛畢業就加入雲門,才二十二歲,跳《紅樓夢》的「賈母」,「走一步就被罵一次。」

 

說到底,黃珮華、陳慕涵、柯宛均在進入雲門前,都已經學了一輩子的舞,底子夠實在。但老字號有老字號壓箱的東西,雲門的「法門」很地道,代代滋長添生,就像某種「結論」,要怎麼蹲抬腿腳,要怎麼伸拉手臂,每一支舞都有版樣。

 

雲門舞集活了四十五年,從一九七三年起,算算也來去了五代舞者。從創始之初,雲門就有點像張鯊魚的嘴,不斷把現世的養分吃進肚裡消化。鯊魚嘴裡的牙最特別,隨時在汰換,舊的掉了,就長新的,雲門舞者就像那些牙,一個世代一個世代交錯地長。

 

第一代舞者劉紹爐、郭美香、羅曼菲已經過世,羅曼菲的雕像還立在劇場旁的蓮花池邊,其他人則各奔東西,剩下老林隻身在雲門掌櫃。

 

第二代舞者李靜君還在;十年之後進團的第三代舞者周章佞、楊儀君已算是老江湖,是骨幹;蔡銘元、黃珮華、蘇依屏、王立翔、柯宛均、侯當立在二○○○年左右進團,這些第四代舞者在團裡也待了近二十年。到了現在,近乎半世紀,更年輕的第五代舞者,陳慕涵、黃立捷也跳入雲門像水潭一樣的歷史裡頭。

 

有些舞者參與了舊舞作創生的時刻,有些舞者卻趕不及。雲門的舞,始終推陳出新,新舞者若要練舊舞,就非得先學規格套路。老林和李靜君不要舞者折跟頭、打把式,他們要年輕舞者先學會爬了再飛。這些功夫,天天在眼皮底下練著,不太惹人留意,但遇著事情就會知道它在。      

 

很長一段時間,周章佞、楊儀君、蘇依屏、蔡銘元、黃珮華都在雲門八里烏山頭的鐵皮屋裡磨舞。

 

這個排練室後來被一把惡火給燒了。楊儀君當年住在烏山頭附近,走三、四百公尺就能到排練場,她記得,火燒起來那天,她和也在雲門工作的先生,兩人快步到了排練場,烈焰黑煙燒得旺,「我先生哭了,急著問我:『那怎麼辦?』」

 

沒法兒怎麼辦。書燒了、木頭燒了,服裝燒了,冷氣燒了,舞者們記著「法門」的筆記也燒了。只有蘇依屏習慣把筆記本帶回家,所以她還留著那些記著太極導引老師熊衛、武術老師徐紀教的,像是「由下而上,從後到前,節節貫穿」那些口訣的紙冊。

 

奇怪的是,舞者們跟我講這些時,看起來並不悲傷。「東西要練在身上,不要只記在筆記本裡!記在筆記本的,都不是你的!」

 

周章佞被外國媒體稱作「舞蹈界的貴婦人」,臉上總掛著優雅的微笑,她輕聲解釋:「老師希望我們在作品裡,表現出不受外界影響的、安靜的一種東西,不隨波逐流,察覺自己在哪裡!」或許有些東西,那場火確實沒燒掉,包括《九歌》的面具、《花語》的花瓣,還有舞者的勁道、吐納。

 

「那一代人,學得最扎實。他們用十幾年的時間,學太極導引、內家拳,花了功夫,對應著舞作,慢慢把規格、法門融入身體,終於有了結論。」老林引了《金剛經》談法門,「就像坐船、行舟」,渡河須用筏,到岸不須船,得度了,運載的工具就可放下了。

 

然而,雲門之所以是雲門,就像法門之所以是法門,進了「法門」,才能見著花,要等到花開見佛,卻還有得好磨,因為那是關乎生命的事情。

 

蔡銘元曾經把《九歌》裡,那孤獨的山鬼用身體展演出來,山鬼無言,絕望淒厲。老林不希望他的舞者「演戲」,但是他在排舞時,要把他們生命裡很深的東西拉到肌肉筋骨上頭。

 

蔡銘元剛開始準備跳山鬼,「就是不跟別人說話,上場前十分鐘,會關在自己房間,燈關暗,擠出最不好的回憶,哭一場!」但跳到後來,他的經驗和舞蹈已經混在一塊兒,腦子還沒動,肢體就已經動了起來。

 

周章佞當年懷孕了,暫停演出,坐在觀眾席看舞團跳舞。她見到台上為了《家族合唱》舞動的同事,她心裡只有一念,「不跳會後悔!」回到舞團後,她起舞旋轉,子宮就也跟著暈眩,但是她無法拒絕跳舞的渴望。

 

楊儀君生完孩子,每天做幾百次仰臥起坐,希望早日回到舞台上。這麼拚命,後來椎間盤突出了,醫師說有把刀插在她身體裡面,但她說:「我想要摸索,想要知道身體與舞之間可不可以有更多的對話。」

 

確實,法門之後,就是身體和靈魂的事了。

 

黃珮華記得很清楚,二○○五年,舞團到希臘雅典附近的哈羅.阿迪庫斯露天劇場跳《流浪者之歌》。演出在晚上,「那是我第一次在戶外跳這個作品……。」天氣很好,帕德嫩神廟在遠方亮著微光,星星掛在乾淨的黑空,每個毛細孔都能感受到半島的微風。

 

「以前跳舞,我會想著自己的外在。」但是在那時候,她忘了觀眾,忘了老林,也忘了自己,精神沉到了內在深處。

 

九歌

2012年《九歌》蔡銘元。

 

排練場

2008年大火後,排練場坍塌的鐵皮屋頂。

 

花語

2008年大火後,爆散焦黑火場的《花語》花瓣。

 

雲門劇場

2018年淡水雲門劇場。

 

離物何有時

 

雲門劇場,坐落在滬尾砲台與淡水高爾夫球場之間的坳地。從前這裡是老中央廣播電台,電台結構被列為紀念性建築而保存了下來,舊房舍就像化石岩層般,默默沉積在劇場基座。

 

建物入口處裝了現代玻璃推門,門前有三棵高聳的南洋杉,南洋杉前是一片大草原。過了草原,爬二十幾層石階,一棵百歲大茄苳樹覆蓋著電台宿舍改建成的「大樹書房」,是喝咖啡和買書的地方。

 

老林前年底出了車禍,腿腳還不便給,但他攀上石階進了書屋,就又想再攀,他說想去頂樓,接著倚著扶手,一步步又踏拉著鞋,顫顫登了上去。

 

「再過幾年,我的身體狀況沒辦法通電到舞者狀況了。」老林說,「不掙扎,就是死亡,編一個舞,我必須肚臍眼對肚臍眼地編,舞者他們跳,其實是我們一起在跳……,但是再過幾年,我可能連我自己的身體都沒有辦法溝通了。」

 

他歪頭陷入了回憶,想起了當年陪八十多歲的編舞家瑪莎.葛蘭姆坐在後台看演出,「舞者在台上演出她早年演過的角色,葛蘭姆坐在後台跟著跳,每一寸身體都在動。」

 

「時代在變,雲門有點像鏡子一樣……。」老林苦笑繼續說:「我說個故事給你聽,我年輕時,只知道玉山有多高,其他台灣的事,知道得很少。九○年代,我讀報紙,才知道花蓮外海可以賞鯨,外海裡頭有海豚!我是從希臘神話認識海豚的,一直以為只有愛琴海有。」他嘆口氣,「在時代裡,我們都是一步步向前走的。」

 

老林神色很莊嚴,但敏感纖細的神經似乎也在骨子裡顫抖。我不想說老林傷心,他是從來沒時間傷心的,但他肯定有些傷神。

 

林懷民有支舞叫《秋徑》,是男女雙人舞,女孩不斷地往舞台盡頭走,全身裹著黑布的男孩,像影子、像過往的時光、像回憶,有時沉重、有時溫柔地把女孩向來時路拉了回去。

 

女孩還是向前走,不得不走,即使步履蹣跚。

 

後來,我跟老林一塊兒從雲門坐捷運到台北。我問他,「林老師,你近十年舞作裡的結論,怎麼都是虛無的、無奈的?」

 

老林笑笑說:「不是無奈,是絕望!」

 

但就像李靜君說的,老林身體裡有「神魔」共生,他說著很快又變了神情,豁達地笑,「雲門不會變成舊的東西,社會也在年輕化,觀眾也在年輕化。」

 

《薪傳》時,舞者腳踏著土地,克難而率性地舞出台灣。去年《關於島嶼》,字海如雨,島內的意識紛至沓來,怎麼說,老林和雲門都是與時俱進的,退休以後大概也是如此。

 

「林懷民舞作精選」裡頭或許有老法門、舊東西,但前頭人跳,後頭人再跳;三十歲跳、五十歲跳,每次演出都是獨一無二的,一次又一次重新印記了舞者們自身生命。雲門沒有死亡,因物故有時,離物何有時?就算法門一樣,生命的表現卻不相同。

 

排練室裡,舞者默默哈口氣,憋著,準備再往歷史的深潭裡頭沉潛下去。

 

新劇場厚實的玻璃帷幕,被陽光照得通透明亮。舊央廣正門入口的門楣,保留了台美斷交時的口號:「莊敬自強」四個大字的字痕,多少年了,看起來還是很有歷史氣度,身姿並不龍鍾。新劇場和老央廣,興盛的和衰微的、活著的與活過的東西,全在這兒共存著,其實沒分什麼你我。

 

秋徑

2018年《秋徑》。

 

松煙

2018年池上秋收稻穗藝術節雲門演出《松煙》。

 

林懷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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