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民進黨文宣部主任陳文茜，雖然已於日前宣布離開民進黨，了結這段從十九歲到四十一歲的「半生緣」，不過理智和感情經常是衝突的，就像人的心口常常也是不一的，嚴詞批判民進黨現況的背後，反映的正是她恨鐵不成鋼的情緒。
二○○○年總統大選 政黨分裂重組的開端
隨著宋楚瑜脫黨參選的態勢益發明確，二○○○年總統選後，透過跨黨派政府的方式完成政黨重組，已不可避免。陳文茜擔心，民進黨會在下一波政黨權力版圖重組的過程中，喪失現有第一大反對黨的地位，步上日本社會黨的後塵，而逐漸被掃進歷史的垃圾堆中。看學歷史出身的陳文茜如何以大歷史的角度、國際政治的縱深來闡述二○○○年總統大選的歷史意義，以及隨之而來的政黨分裂重組形態對台灣未來政局的衝擊。以下就是陳文茜以第一人稱方式口述的專訪摘要：
宋楚瑜提出「超黨派全民政府」時，國民黨祕書長章孝嚴批評他說：「這只是選舉口號而已」。不過章孝嚴最後可能會發現，即使是連戰當選都必須組成「跨黨派政府」。二○○○年三月的總統大選，我可以做一個非常強烈、大膽而又直接的預言，宋楚瑜的脫黨參選，無論將來是三組或四組候選人，沒有一個總統候選人能拿超過四○％的選票，為了建構一個穩定的中央政府，他都非組成「跨黨派政府」不可。
九五年是「聯合政府」的最佳時機 可惜三黨皆錯過
如果以政治權力的角度來看，台灣早就該組「聯合內閣」了，而時機就在李連大選後。因為那個時候的立法院國民黨沒有實質過半，結果它就勉強跑去跟羅福助組「聯合內閣」，我這裡說的聯合內閣當然不是指真的聯合內閣，而是指國民黨尋求跟羅福助妥協的各種方法。基本上台灣在那個時候已經到了組跨黨派政府的時機，然而，當時各黨都因其內部考量而橫生枝節。
國民黨內部因為壟斷所有政治資源已經太久了，他們寧願把國家搞垮也不願分政權給別人，在一個政黨高度對抗的年代，國民黨也不願意釋放權力給民進黨和新黨。如果不是台灣社會過去在政治上太憤怒，對於任何政黨、統獨、族群的符號都是用一種憤怒的態度來處理的話，台灣應該早在一九九五年後就組成跨黨派政府了。
民進黨內部也一樣，因為過去那種政黨對抗的符號，使個人入閣變質成為被收買，甚至黨對黨的集體談判都是被高度反對的。翻開民進黨聯合內閣主張的演變史，施明德的「大聯合政府說」，被彭明敏競選總部的人說成黨中央拿國民黨的錢在扯他們後腿；許信良提「聯合內閣」，外界批評他是跟國民黨聯合權力分贓，還說這句話可能顯示他拿了劉泰英的錢；最後是修憲的時候，陳水扁當著我的面就跟我直接講，他反對許信良，他反對許信良的修憲，他要黨中央立刻改組，一切都只有一個原因就是聯合內閣。然後到去年陳水扁說要跟建國黨組聯合內閣，大家把它看成是笑話，以為是一個競選策略，再到今天他說要組「跨世紀台灣民主大聯盟」。
你其實可以看到，整個民進黨在政黨對抗的憤怒符號，以及他們內部本身的權力競爭和猜忌之下，對聯合內閣的態度。那個時候我們都是悲觀的，許信良後來都不再提聯合內閣了，施明德也不講了。他們後來私下跟我說，今天反對聯合內閣最厲害的這些人，將來都是跑到最前面的一群。
「憤怒符號」是聯合內閣最大的阻礙
為什麼呢？很簡單，民進黨跟人家談的時候，一定什麼都想要最好的位子，以這種態度，聯合內閣一定談不成。而主導聯合內閣的施明德和許信良兩人絕不能入閣，否則就是為自己求官做。所以最後就是他們被罵得半死，然後幫一群每天罵他們的人掙到一些位子，分給他們幾個人讓大家都很滿意後，這件事才能搞定，但你不可能讓大家都滿意啊，民進黨裡頭要位子的人這麼多。所以這件事是絕對談不成的，他們最後根本就放棄談聯合內閣了。
新黨是從國民黨脫離出來的政黨，它最主要的政治意識形態就是反李，所以你很難想像歐洲那種第一大黨找第三大黨合作的情況會在台灣出現。民進黨如果要和新黨合作，你光看大和解的狀況，以及日本在野黨那種很不穩定的結合，就可以知道這還不成氣候。
就權力概念而言，台灣早就到了組跨黨派政府的階段，但傳統所遺留下來的憤怒符號，其實深深地影響了每個政黨，使聯合內閣的概念在政治菁英裡頭，幾乎沒有成形的可能。那宋楚瑜為什麼這次提出「超黨派全民政府」的概念會廣受各界重視？而他這個符號會變成有很重要的象徵意義呢？
宋楚瑜陰錯陽差 站上全民政府浪頭
原本宋楚瑜是一個產自舊體制之下的政治人物，但他卻莫名其妙地站在一個新政治的位子上。他想擁抱政黨，政黨一腳把他踢出去；他想擁抱族群，但他絕不能去擁抱族群，因為他是個外省人，擁抱族群會使他站在很少數的一方。基於宋楚瑜他個人的權力需求，他就變成剛好站在一個要結束舊時代新政治的需求裡頭，超越統獨、超越族群、超越政黨，所以當他提出「超黨派全民政府」的時候，他的包袱最小。
跟在宋楚瑜旁邊要分官的人也很少，反正今天他就只是帶著省府團隊所剩下的幾個老弱殘兵重新打天下，所以他能夠釋放出來的政治資源跟空間都很多。因此當宋楚瑜提出「超黨派全民政府」時， 人們就會覺得 he means it （他說的是真的），是有可能成形的。
當宋楚瑜講的「超黨派全民政府」變成一種可能性後，就會給當選可能性最高的連戰和跟他同樣競爭中間選票的陳水扁帶來壓力。連戰到今天還在抗拒這種可能性，批評說這些不過是文字遊戲而已，可是我必須要講，如果連戰當選，他一定要組跨黨派政府，因為經過二○○○年選舉後，台灣會建立新的價值，而把過去半個世紀以來每次大選都會被重複的舊符號揚棄掉。當陳水扁都往中間靠攏的時候，就表示台灣社會已經沒有任何一個嚴肅的政治人物會去代表那些在統獨或族群上憤怒、不成熟的概念。
看似「三分天下」 其實是「兩大諸侯」的決戰
回過頭來看，陳水扁今天提出「跨世紀台灣民主大聯盟」，它的意義主要是在下列三個部分。首先，連陳水扁都講「新中間路線」、「跨黨派政府」時，不管他懂不懂這些概念，但當他都去撿拾這些符號，表示全台灣不會有任何一個嚴肅的政治人物願意去代表那樣保守、舊有的力量。無論彭明敏是不是還支持陳水扁，已經不會再有彭明敏概念的政治人物。
其次，在這次總統競選的過程中，看起來是三分天下（連戰、宋楚瑜、陳水扁），最後的選擇其實是兩大諸侯（連戰、宋楚瑜）在做抉擇。只有連戰代表地方派系、公教系統，這種利益分配系統在台灣至少有二五％到三○％的選票，當連代表這個符號競選時，那些票是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跟他競爭的。在每個政黨都出現分裂投票的行為之下，宋跟扁的選票可能都是在三○％上下，跟連戰差不多，所以說是連、宋、扁三分天下的局面。
除了民進黨原有二○％的鐵票外，剩下五○％的選票宋、扁兩人其實是高度競爭，甚至是高度重疊的。陳水扁喊「跨世紀台灣民主大聯盟」這句話的意涵，就在於和宋楚瑜競爭中間選票。當陳水扁、宋楚瑜和許信良等人愈來愈競爭那種中間選票概念時，台灣未來的新價值其實就被確定下來了，而這個新價值會高度約束二○○○年當選的新總統。
民進黨要了解當它贊成跨黨派政府的時候，它反對絕對多數制就是一個笑話，因為這兩者是同一個概念。絕對多數在第二輪投票就是要求你建立一個超過五○％的中央政府，某個程度來講，跨黨派政府最大的意涵在於它不根據一個黨的利益，也不把黨的符號當成最高概念，它要求一個穩定的中央政權。
「跨黨派政府」與「反對絕對多數」是相互衝突的
所以陳水扁的問題就在於，他不能一方面主張跨黨派政府、新中間路線，一方面卻又反對絕對多數制，不願拋棄掉政黨的符號，認為一定要我組聯合內閣才可以。當你（陳水扁）講跨黨派政府時，你就絕無任何理由再反對絕對多數，這在邏輯上是不能成立的。
就陳水扁個人而言，他對重大議題的公信力會面臨到一個滿大的困難，他要如何向大眾解釋，在短短三、四年間對一些重大議題，一直都有前後不一致，甚至相反、矛盾的意見出現，哪一個才是真正的陳水扁？
我覺得二○○○年總統大選是一個新價值、新政治被提出來的一場選舉，其實台灣社會早就已經走到這個階段，只是因為剛好一些巧妙的權力安排，使這個新政治、新概念成為可能。尤其是陳市長的落選，使他意識到不能再代表舊世代的政治人物；宋楚瑜的脫黨參選使他非站到新政治概念的行列中，也只有在新政治概念中他可以得到好處；如果許信良也離開民進黨參選，他更必須代表一個新的觀念，他根本不可能代表一個會被世代交替掉的老一輩美麗島政治人物來競選。新的政治概念不斷地被提出來，所有的人都往中間靠攏，透過這個過程，舊有的衝突符號逐漸被整合及和解。
宋楚瑜要贏 找施明德搭配最快
亞洲第三波民主國家的特色是，自由化很快但民主化很慢，開放選舉的速度很快，但完成政黨輪替的速度很慢。日本到現在為止，政黨分離重組的現象仍在持續中，整個政黨輪替的制度也還沒建立起來；而韓國是從一九八八年的總統大選，就開始進入政黨重組的階段。
通常政黨重組的現象最容易出現在總統大選中，因為總統選舉是一個全有全無的遊戲，執政黨內部一旦有權力矛盾，它都會是一個太大的誘惑，逼使執政黨分裂。大的執政黨分裂，帶動了旁邊反對黨的重組與分裂。為什麼我說宋楚瑜一定會脫黨參選，其實也是從亞洲第三波民主化來理解，唯有分裂對宋楚瑜才能夠得到好處。國民黨一旦分裂，如果我們的總統選制是絕對多數制它就逼你再重組；如果是相對多數，就透過跨黨派政府的方式選後再重組。
而這種重組現象不會在一次總統大選中出現，它會像韓國一樣分成好幾次，二○○四、二○○八每一次大選就來一次分裂與重組，一直到我們完全建立政黨輪替制度為止。第一次最困難，後來就會愈來愈容易、愈來愈理所當然。
政黨重組是必然、不斷進行的趨勢
我們的政黨分裂重組現象，跟韓國不會完全一樣，因為韓國太允許政治人物合縱連橫。最近媒體談的什麼扁宋配、宋許配、扁許配，其實都是不太可能的，因為台灣社會不能夠接受政治人物的合縱連橫到那個程度，尤其是媒體政治的民粹性格反應會格外強烈。
我舉一個例子，台灣一個很受尊敬的學者告訴我，他們做各種民調發現，如果宋楚瑜要贏，宋最聰明、方便的方式就是去找施明德做他的副總統，我就開玩笑告訴這個學者，施明德沒有這個膽量。基本上來講，台灣社會會要求施明德不能為了權力做這種合縱連橫，宋曾經是文工會主任打壓黨外雜誌，你怎麼可以這麼做？光是這些東西，就會使得各種扁宋配或宋施配，成為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我覺得台灣的政黨分裂重組形態是每一次總統大選後就分裂，然後藉由跨黨派政府來重組。從權力角度來講，因為宋楚瑜的人馬最少，所以他重組的可能性最高，但另一方面由於宋背負的包袱也最深，他以前是文工會主任又是什麼權鬥核心的祕書長，所以我覺得他找民進黨組跨黨派政府的可能性比較少。
連戰因為所屬的國民黨幾乎壟斷所有政治資源，所以他找民進黨組聯合內閣的可能性也很低，如果那時民進黨正值選後挫敗，林義雄還在做黨主席，他們若在挫敗時入閣，別人會講你什麼都選不贏，只想去求官做，以前他們罵人的話都變成了自己未來的限制。
「扁帽工廠」盤據黨中央！
民進黨會在二○○○年總統大選後，變成一個遠比過去這幾年都更沉寂的政黨，而不是一個非常活躍的反對黨，甚至是像日本的情況，從執政黨所分裂出來的新政治勢力，它的意涵會比原來的反對黨來得更重要。宋楚瑜所脫離出來的力量，等李登輝黨主席任滿，國民黨就會正式分裂掉，有的人說是一半一半，我不知道有多少，不過黨營事業掌握在他們手中，可能不是一半一半，但會比新黨衝擊大得多。宋楚瑜所提供的另一個選擇，對很多人來講，高過民進黨，所以民進黨一不小心就會被擠壓到第三政黨的立場。
在許、扁之爭相持不下的過程中，很多人可能不了解為什麼許信良他就是不肯讓給阿扁？事實上，許信良曾經一度想妥協，他本來叫我去找施明德，叫施去跟民進黨中央講，許希望民進黨去找李遠哲，讓李遠哲做總統、陳水扁做副總統，然後他願意做總幹事，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救民進黨、才會贏。
可是他覺得黨好像迷失掉了，對重大政治問題都不去思考，現在的民進黨變成「扁迷俱樂部」、黨中央則是「扁帽工廠」，任何不利阿扁的條款都可以被鬆綁，任何擋他們路的人都要被清除。每次黨內人士的發言都讓他覺得其實你們都已經談好、定好了嘛，不論他提出什麼妥協方案，好像只會被黨內解釋成他在杯葛陳水扁，讓社會覺得他是一個沒有堅定決心的政治人物，所以他想那就算了。
在去年三合一選舉之前，許信良就曾經提出民進黨會選輸，要注意哪幾點，結果黨中央還反罵他。所以他就覺得，我提任何建議社會不見得了解，你們自己又不去思考還把我說成是陰謀，把我講得很難聽，讓社會誤以為我要選總統就是為了要換你的總幹事當。現在的話就是這樣，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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