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被拒絕的和平：當初澤倫斯基願意放棄北約，普丁卻選擇繼續開戰

談判

在總統府的地下軍事指揮中心辦公桌旁，澤倫斯基發動了一場與他軍隊在地面上作戰同樣具有軍事意義的攻勢—一場極具個人色彩且情感強烈的呼籲，向全世界的政府求助。「這可能是你們最後一次看到我活著，」澤倫斯基在與歐洲領袖的首次視訊通話中說，並表示烏克蘭的母親將會「目睹她們的孩子在追求歐洲價值的過程中死去」。他們會孤獨死去，還是徒勞無功呢？在戰爭的最初幾周，澤倫斯基幾乎與每一位世界領袖通話，並向全世界的國會致辭。「我們要求回應，來自世界的回應，對恐怖進攻的回應，」他在美國國會表示。在英國國會中，他複誦著邱吉爾的名言：「我們不會放棄，我們不會失敗。」澤倫斯基證明了自己是一位高明的溝通者，巧妙地運用了激勵啟發與情感勒索。「拆掉這堵牆，」澤倫斯基對德國總理奧拉夫．蕭茲說，引用了美國總統隆納德．雷根（Ronald Reagan）對蘇聯提出的挑戰，要求他們拆除柏林圍牆，藉此支持他認為普丁再次試圖分裂歐洲的立場。他對柏林的議員說，他們必須站出來，為了他們「在這場戰爭之後，不會感到自我羞愧」—這一說法也重重地暗示了，德國可能因歷史上的戰爭而飽受了恥辱。

一開始，正如克里姆林宮所預測的那樣，西方國家在言辭上表達了強烈的支持，但實際提供的援助卻相對有限，尤其是在重型武器、裝甲，以及北約介入在烏克蘭領空設立禁飛區方面，這些都是澤倫斯基迫切呼籲的。在戰爭的最初幾天，即便在基輔的總統地堡內部都有強烈認同感，許多人堅信俄羅斯軍隊將勢如強力壓路機，很快地壓垮烏克蘭的防線。當時，僅有一個烏克蘭機械化步兵旅—第七十二旅，能夠保衛基輔，這迫使指揮官從首都周邊的訓練基地緊急調派所有可用的坦克，組成臨時的營級作戰單位。顯然，如果俄羅斯的坦克軍隊突破基輔郊區進入市區，這樣的兵力是遠遠不足以抵擋的。「懂軍事的人來找澤倫斯基說『我們守不住了』，」澤倫斯基的顧問阿列克謝．阿列斯托維奇（Oleksiy Arestovych）這樣告訴《華盛頓郵報》。「簡單的問題是，我們所有的夥伴都告訴我們，情況會非常艱難，我們幾乎沒有成功的機會，」烏克蘭國家安全與國防事務委員會主席奧列克謝．丹尼洛夫在侵略的第一天對澤倫斯基說，「在最初的幾天，我們不會得到太多支持，因為他們會觀察我們能否守住國土……也許他們不想讓大量武器裝備落入俄羅斯手中。」

但俄羅斯始終未能突破防線。他們在戈斯托梅爾機場的初步挫敗，加上來自接受北約訓練的烏克蘭部隊所展現出比預期更為激烈的抵抗，以及北約提供的反坦克武器，對俄羅斯北方的進攻造成了重大損害。澤倫斯基打動人心的呼籲引發了國際間的大規模公眾反響，並開始改變歐洲各國首都的政治氛圍。德國最初提議，僅提供防彈衣、頭盔等非致命性裝備來幫助基輔，這一提案引發了媒體輿論的強烈反彈；到了三月三日，德國聯邦經濟事務部在政策大幅轉變後，批准了提供致命武器的決定，包括兩千七百枚地對空飛彈（SAM）。

同時，澤倫斯基迅速開始嘗試與俄羅斯進行和平談判。他在戰爭第二天提出的第一個提議，是宣布烏克蘭政府「不害怕討論中立地位」。普丁也表示準備談判達成快速和平協議，並告訴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俄羅斯願意與烏克蘭進行高層談判」。在二月二十七日，俄羅斯和烏克蘭代表在白俄羅斯的戈梅利會面。普丁的條件由前文化部長、知名民族主義者強硬派人士弗拉基米爾．梅丁斯基（Vladimir Medinsky）傳達，其低階身分似乎是刻意對烏克蘭人進行侮辱。作為結束入侵的條件，普丁要求烏克蘭保持中立、進行「去納粹化」和「非軍事化」，並承認克里米亞為俄羅斯領土。另一場會議則是在土耳其總統雷傑普．塔伊普．埃爾段的協調下，於土耳其的安塔利亞（Antalya）舉行，烏克蘭外交部長德米特羅．庫列巴和俄羅斯外長謝爾蓋．拉夫羅夫會面，結果同樣未能達成任何實質突破。但在戰爭初期，澤倫斯基仍然明言，至少普丁要求的條件之一—烏克蘭放棄加入北約—仍還有商榷的空間，甚至連放棄在二月二十四日之後被占領的領土都沒有包括在談判之列。

澤倫斯基在三月十五日承認，烏克蘭「不會在短期內加入北約」，他表示：「這是一個事實，必須被承認。」他提出了一個中立且非核化的國家地位—這將透過全民公投來決定。普丁發言人佩斯科夫同意談判「有所進展」，但要求烏克蘭像奧地利、瑞典那樣進行「非軍事化」，這兩國都是不結盟的國家，擁有小規模軍隊。烏克蘭談判代表米哈伊洛．波多利亞克（Mykhailo Podolyak）則提出了另一個相抗衡的計畫：由歐洲強國和美國保證烏克蘭的中立地位；確保烏克蘭的俄語使用者權利；將俄軍撤回至二月二十四日之前的邊界；並將克里米亞、頓巴斯的領土爭議問題推遲至以後再處理。

現在回顧來看，那對普丁而言本來是一個極好的交易—可以讓他迅速宣布勝利，並且在期盼已久的五月九日勝利日假期前，得以自豪地宣告新獨立的頓涅茨克和盧甘斯克脫離烏克蘭侵略，並得以保全。然而，普丁像往常一樣高估了自己的實力，並且依然對軍事勝利充滿信心。實際上，三月中旬在土耳其安塔利亞的和平提議，將會是澤倫斯基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在戰爭初期的幾周，澤倫斯基處於「背水一戰」的境地……「俄羅斯軍隊距離基輔市中心不到半小時車程，」其中一位高級顧問回憶道，「我們不確定能從北約獲得多少支持。」澤倫斯基當時實際上「已準備為了拯救數千名無辜民眾的生命，放棄（盧頓共和國）和克里米亞」。這種弱勢地位再也不會重演了。四月，當時的英國首相鮑里斯．強生以及其他歐洲各國領袖開始訪問基輔，並向烏克蘭保證軍事支持—最關鍵的是，美國也開始交付首批重型武器。到了八月，澤倫斯基在現場取得成功並獲得北約大量軍事援助後，不僅撤回了「放棄克里米亞」的想法，還開始要求將克里米亞歸還烏克蘭。他還規律性地對俄羅斯占領的克里米亞半島進行轟炸。到了九月，當普丁正式併吞了部分占領的赫爾松、札波羅熱、盧甘斯克和頓涅茨克州時，澤倫斯基不僅正式申請了快速加入北約，還宣布他願意與俄羅斯進行談判—前提是俄羅斯必須有一位不同於普丁的總統。

北約最初對提供援助遲疑不決，以及普丁的戰略貪婪，背後的原因遠遠超過對烏克蘭抵抗能力的疑慮。戰爭的第三天，普丁震驚了全世界，宣布將俄羅斯的戰略核力量置於「特殊預防管控狀態」，並警告外國不要干涉他對烏克蘭的入侵，表示這可能會導致「他們從未見過的後果」。

核導彈與米格機

如果西方介入烏克蘭，普丁是否真的計畫使用核武對付西方，或者只是虛張聲勢？沒人能確定。在倫敦，鮑里斯．強生召集了高級軍事指揮官，在白廳的內閣辦公室危機簡報室A（Cabinet Office Briefing Room A/COBRA）討論該如何看待這一威脅。儘管高級將領將戰略打擊的威脅視為「顯然是自殺行為」，但據一位擁有會議直接訊息的唐寧街官員表示，普丁可能使用戰場核武器的可能性卻被更加嚴肅地對待。在巴黎，法國總統馬克宏的顧問得出了相似的結論—並且也私下達成共識，若普丁使用戰術核武，法國將向北約施壓，要求做出「壓倒性的常規回應……但不會是核回應」，這是根據一位在那段時間經常與馬克宏交談的高級顧問透露的。

在二○二二年二月四日的北京峰會上，習近平與普丁宣布了「中俄無限的友誼」，並且強調合作上「不存在禁區」。兩位領導人宣布這一新的中俄戰略夥伴關係「優於冷戰時期的盟友關係」。據一位與中國政治和軍事高層保持長期密切聯繫的消息來源透露，北京那時就知曉了俄羅斯的軍事行動計畫。然而，俄羅斯方面把即將進行的軍事行動呈現為「一項有限的行動，旨在收復失去的俄羅斯省分（並）將俄羅斯重新統一於歷史邊界內」。這一敘事符合中國對台灣問題的立場—儘管如此，北京還是明確要求，俄羅斯的軍事行動不得干擾北京冬奧的舉行，冬奧將於二○二二年二月二十日結束。

最重要的是，根據消息來源指出，作為「無限的友誼」協議的機密附件，還包括了一項雙方互相保證的安全條款，這是俄羅斯數十年來一直尋求但未能獲得的。像《北大西洋公約》第五條那樣，北京和莫斯科承諾在遭遇外國入侵其領土的情況下，並且若滿足特定條件，將在軍事上互相援助。這項極為精明且具前瞻性的條款是在中國的強烈要求下加入的，實際上有效地排除了最近在戰爭期間被併吞的領土，從而使北京不必對烏克蘭被併吞領土的攻擊做出回應。

俄羅斯軍事行動的規模—尤其是對基輔的閃電戰攻擊這一被嚴密保守的祕密，甚至連拉夫羅夫直到二月二十一日才得知—讓北京感到震驚。儘管中國在外交上正式支持普丁，並指責北約挑起了衝突，但仍然存在深刻（且完全有根據的）的擔憂，認為普丁已過度擴張，並會引發西方的統一對抗，而這本可以透過在頓巴斯進行有限的軍事行動來避免。普丁在二月二十七日威脅進行核升級的言論震驚了全世界，其中也包括中國。對北京來說，一個關鍵的優先事項是讓俄羅斯與北約的對抗「避免任何核升級並幫助達成停火」，據一位與中國人民解放軍高層有定期私人聯繫的消息來源透露。如今，在中國看來，普丁完全魯莽、危險地在衝突初期就輕率打出了他最危險的一張牌。

因此，幾天後，當波蘭政府提出向烏克蘭提供其整個蘇聯時代米格-29戰鬥機機隊、威脅要進一步升級局勢時，中國開始感到擔憂。事實上，波蘭的米格戰機在戰場上改變局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根據公開的情報網站 Oryx 表示，二○二二年三月初的第一周，烏克蘭空軍每天大約執行五到十次任務，並且使用約五十架戰鬥機，自俄羅斯入侵開始以來，損失的戰鬥機不超過七架；相較之下，俄羅斯則每天出動約兩百架次，但主要將飛機保持在俄羅斯領空內，以避免遭遇地面防空系統的威脅。

波蘭的二十六至三十三架米格-29戰鬥機是在八○年代初期為了東德空軍製造的，並於二○○三年以每架象徵性價格一歐元出售給華沙；擁有二十架類似米格-29的羅馬尼亞，則早已將其退役。儘管如此，一個北約國家向基輔提供任何類型的戰鬥機，仍代表朝著「北約直接介入衝突」邁出了重要的象徵性步伐，儘管這未必在操作上具有重大意義。最初，華盛頓對此表示正面態度，但在一天後的三月九日，五角大廈突然改變立場，宣稱波蘭的提議「沒有可行性」。

是什麼改變了華盛頓的立場？部分原因是由英國的東西方戰略研究所（Institute for East West Strategic Studies）主導的一項緊急且機密的計畫，涉及前歐洲領導人，並最終得到了中國的支持。自從普丁在二月二十七日宣布核戰備狀態以來，中國人民解放軍便透過軍對軍（而非外交或政治）管道，與多年來在聯合軍演和軍事採購談判中建立了個人聯繫的俄羅斯高層軍官接觸。北京的目標是確保，即使做出使用核武的政治決定，俄羅斯軍隊也會堅持遵循其長期以來的核軍事規則—只有當俄羅斯本土受到攻擊挑釁時，才動用核裝備。

當波蘭米格戰機交易的消息曝光時，一個信任的後門管道被啟動—這在川普總統任期內，由於雙方聯繫惡化，顯得尤為不尋常—美國和中國人民解放軍之間展開了這一對話。北京同意，如果美方停止米格機交易，他們將盡最大努力在操作層面化解普丁的核威脅。「溝通見效了，」一位中國消息人士表示，但未進一步說明，「美方決定提供戰機是過度的一步。」

儘管這個在三月初的私密後門管道行動之前並未被報導，但美方在整個戰爭期間對「提供烏克蘭重型武器」保持基本謹慎的態度，這一事實有效證明了華盛頓深知中國的擔憂，而這些擔憂也與歐盟多個主要國家共享。儘管向烏克蘭提供的資金和軍事硬體數量急遽增加—包括能夠發射精確彈藥的北約標準一五五公釐大炮，以及高機動性多管火箭系統（海馬斯〔HIMARS〕），但北約仍對提供攻擊機、直升機、北約標準坦克、遠程戰場導彈、巡航導彈系統等，持保留態度。

與此同時，中國對莫斯科的支持仍抱持謹慎。北京提供了外交和資訊支持，但排除了顯著的軍事合作，迫使俄羅斯只好向伊朗購買無人機，拆解國內家電以獲取電腦晶片，並試圖從世界各地的軍事客戶手中回購直升機、導彈和防空系統。正如英國國防大臣本．華萊士在五月所說，曾為烏克蘭尋購蘇聯武器的英國軍事官員，多次「遇到俄羅斯人也在尋找他們的補給品」。

但真正改變烏克蘭試圖與莫斯科和解的敘述，以及西方對提供基輔重型武器的態度，是戰場上的現實變化。戰爭第一個月結束時，俄羅斯軍隊已經在沒有遭遇抵抗的情況下占領了烏克蘭南部的三個城市—赫爾松、梅利托波爾、亞速海港口城市別爾江斯克。他們還包圍了馬里烏波爾，就像俄軍二○○○年在車臣首府格羅茲尼狂轟濫炸一樣，將城市夷為廢墟。但在基輔和哈爾科夫，烏克蘭經過一個月的激烈抵抗，將俄軍的進攻推進血腥的僵局，俄軍人員損失慘重，在大炮和裝備有致命反坦克武器的小型機動小組猛烈反攻下，他們只好對平民展開報復性循環攻擊。

本文出自《超限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