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粹與激情的代價

歷史性的希臘公投，在七月五日周日晚上公布結果，反撙節的「OXI（希臘語：不）」陣營大獲全勝。開票還不到一個小時，首都雅典的憲法廣場已經開始聚集民眾，準備大肆慶祝。

上周二、六月三十日，希臘才違約一筆十五．五億歐元（約合新台幣五百四十億元）的債務，讓銀行體系陷入崩潰邊緣。但此時，數以萬計的希臘人選擇歡唱跳舞、揮舞國旗，狂歡到深夜。他們深信一切都將好轉，彷彿一切的債務，天亮時都將不復存在。

七月五日晚上九點，當時還是希臘財政部長的雅尼斯．瓦魯費克斯（Yanis Varoufakis）出現在慶祝現場。身為希臘對歐債談判大隊長的他，已是全球焦點，地位僅次於總理齊普拉斯。他穿著T恤和牛仔褲，把自己塞進數萬人的現場，一個保鑣都沒跟著。

人群在他身邊像漩渦一樣，紛紛搶著親吻他、擁抱他，而瓦魯費克斯熱情以對。他不需要保鑣，在場的每個人，都願意替他擋子彈。人群不斷高喊「雅尼斯！雅尼斯！」呼聲壓過現場在舞台上熱唱的歌手。在希臘人民眼裡，他是守護希臘的英雄，站在第一線，和歐洲債權人對抗。

瓦魯費克斯接受民眾的熱烈擁戴，但沒想到，十二個小時後，他閃辭財政部長，成為希臘公投結果第一個犧牲品。

希臘總理齊普拉斯（上圖）與財政部前部長瓦魯費克斯（下圖中）被希臘人捧為國家英雄，在經濟低迷時，帶給希臘人最後一絲希望。（圖/達志）

(圖/Getty)

總理、財政部長一搭一唱，激情渲染民眾
情緒訴求，要國民對改革說不

馬克思經濟學家出身的瓦魯費克斯，是帶領希臘人民說「不」的最大推手之一。他與齊普拉斯強硬拒絕加稅及刪減退休金的態度，使得過去五個月與歐洲談判毫無進展。

對歐洲債權人說不，是希臘極左派執政黨激進左翼聯盟（Syriza）一直告訴民眾的事：拒絕債權國的加稅、退休金改革方案，希臘就會有更好的未來。

「五年來，我們忍受太多不公平。」經營設計公司的米楚普洛斯（Mitropoulos）說。雖然身為公司老闆，他一個月的收入還不到八百歐元(約新台幣二萬六千元)。他投給「否決」的理由很直接：「我已經忘了正常的生活是什麼了，任何改變都比現狀好。這是我不能接受再一次撙節的原因。」

希臘人不是對危機全然無知，他們知道投「否決」的風險，也有在公投前，有過短暫的轉折。就在希臘違約的前一天，希臘的四家主要商業銀行的現金存量不足，宣布暫時關門，民眾每天領現上限只剩六十歐元（約新台幣一千九百元)。恐慌擠兌中民怨四起，也可以在公投的民調中看出，「贊成」陣營的支持率在這天達到高峰。

然而，Syriza的政治操作，更勝一籌。七月一日起，希臘政府開始一連串的宣傳，鼓勵民眾「克服恐懼」，堅持不改革的立場，把票投給「否決」。雖然沒錢還債，但Syriza卻印了海報，在希臘全國張貼。

同時，齊普拉斯及瓦魯費克斯勤上電視，安撫不安的民眾。在電視上，他們卯足全力對全國民眾精神喊話。瓦魯費克斯保證，投「否決」後，銀行七月六日就會開門；齊普拉斯更放話，只要公投結果是「否決」，他二十四小時內就會飛去歐洲集團的總部比利時布魯賽爾，簽下新的、更好的協議，讓希臘不用痛苦撙節，同時減記希臘總計將近七十億歐元的債務。

極左派執政黨， 操弄民粹
公投過程充滿瑕疵，卻高唱民主勝利

除了漂亮承諾，整場趕鴨子上架的公投，也充滿小動作。歐洲人權法庭數度提出警告，希臘公投準備時間太短、資訊不透明，不符合標準。事實上，一直到公投前一天，希臘最高法院才裁定公投合法。同時，「贊成」與「否決」雙方一次公開辯論都沒有，民眾唯一的資訊，只有從政府提供的文件得知資訊。

不過，提供給大眾的文件，希臘政府「不小心」將原本的文件翻譯錯誤，歐洲的財政提案從財務「可以永續」變成「不能永續」；希臘的提案反而從「不能永續」變成「可以永續」。在選票上，「否決」選項被放在 「贊成」前，也足以說明這場公投多不平衡。

「希臘選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投什麼。」在希臘出生的耶魯大學政治科學院教授卡里瓦斯（Stathis Kalyvas）說。「公投文件充滿了技術性詞彙，一般人根本看不懂。他們只能吸收Syriza拋出的『勒索』、『霸凌』、『戰勝恐懼』情緒性字眼。」

更糟的是，身為「贊成」陣營，卻拿不出更好的立論。「希臘走上今天這條路，在野黨也要負起責任。」卡里瓦斯分析。在野黨新民主黨瀕臨分裂，讓希臘公投，在一面倒的情況下，「否決」陣營以六一％比三八％的票數，壓倒性大勝。

面對公投結果，希臘國內高唱民主勝利，但是卡里瓦斯抱持懷疑態度：「如果希臘公投，是逼其他歐洲國家接受只有自己想要的結果，那不叫民主。」他補充：「齊普拉斯口口聲聲說，『否決』的結果將會給希臘更好的談判條件。但結果可能正好相反，歐洲債權人不會因為公投而改變立場，反而是齊普拉斯更難拉下臉進行協商。」

事實上，這場激情公投，除了希臘民眾「爽」以外，沒有任何效果。在公投結果當晚一夜狂歡之後，希臘人面對的，還是緊閉的銀行大門，銀行資本管控仍在持續。七月六日早上，雅典的ATM前再度出現人潮，退休老人更是擠在銀行門口，急著想在銀行倒閉前領到這個月的退休金。

代價一：歐洲央行有條件注資，希臘銀行瀕臨崩潰

銀行非但沒像瓦魯費克斯在公投前保證的「在周一就會開門」，情況反而更糟。原來，在破產前幾周的擠兌，讓希臘銀行的現金見底。希臘國家銀行統計，現在希臘銀行只剩五億歐元現金資產，但希臘存款還有一千兩百億歐元，現金存款比不到○．五％。

因此希臘的商業銀行，都要靠歐洲央行的「緊急流動性支援」（ELA）注資，才有現金應付每人每天六十歐元的提領上限。但ELA並不是免費吃到飽。根據歐洲央行的法規，希臘的銀行得先提供足夠的抵押品，才能得到注資。公投隔天，歐洲央行無視希臘增加流動性的要求，暫時維持ELA八十九億歐元的總額上限，但要求希臘銀行增加抵押品。

這對希臘銀行是壞消息，因為他們已經沒有資產。希臘內政部次長已經表示，希臘銀行這周技術性來說不可能重開門。因此，希臘的下一步，是趕快談定新的債務協議，才能避免銀行崩潰。

代價二：與歐洲談判更加困難

但是，新的協議談何容易。對於希臘公投結果，歐洲債權人多半持負面態度。希臘最大的債權人德國總理梅克爾，在六日晚上與法國總理見面之後發出聲明。她雖然尊重希臘民主表決的結果，但是，她同時也得對歐洲其他會員國負責。

「愛爾蘭、西班牙、葡萄牙也都有同樣的財政及債務問題。」梅克爾在聲明中表示：「歐洲集團不可能減記希臘債務，同時忽視這些國家的財務需求。」

齊普拉斯的時間有限。瀟灑一個「不」字，換到的時間越來越少。除了銀行體系在八日之後仍生死未明；同時七月二十日，也就是不到兩周後，另一筆巨額債務正在等著希臘償還。三十五億歐元（約合新台幣一千兩百億元）的歐洲央行債務，將在那天到期，比希臘在六月三十日違約IMF的債務還多一倍。

銀行崩潰、債務到期的雙重壓力之下，為了讓談判更加順利，齊普拉斯只好忍痛丟掉一枚棋子：把談判負責人瓦魯費克斯給換掉。七月六日早上，瓦魯費克斯宣布辭職，在他的推特上，瓦魯費克斯解釋：「某些歐洲成員不希望在之後的談判中看到我。」「我知道他們對我非常不滿，我驕傲地承擔他們的厭惡。」

代價三：希臘脫歐，使用「借據」當貨幣

然而，換掉財政部長，各界預估要在七月二十日之前，如齊普拉斯承諾國民「談到更好的協議」，機率仍然微乎其微。Syriza在公投前保證二十四小時內簽署新協議的承諾，早已跳票。七月七日歐洲會議，希臘竟兩手空空，沒有提出具體提案，讓各界懷疑希臘談判的決心。

現在，希臘政府已在考慮使用借據（IOU），以準備在全國歐元用光的情況下，當成暫時的平行貨幣，用來支付退休金和政府公僕的薪水。雖然齊普拉斯一再強調，希臘不會脫離歐元區；然而，一旦啟動這個程序，「脫歐」將從理論變成不可逆轉的現實。

希臘的下場，已經可以預見：齊普拉斯不是背棄承諾，與歐洲達成協議；就是帶著希臘轟轟烈烈地脫離歐元區。無論如何，希臘人民從他口中的美夢中驚醒，都是遲早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