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國內的 DRAM (動態隨機存取記憶體)代工業，幾年前張忠謀「建立國人自主 DRAM 技術」的雄心壯志，已經被無情的市場競爭所瓦解； 接著是包括英特爾、美光、三星、現代、Infineon、恩益禧等國際六大半導體大廠籌組聯盟，共同研發新世代 DRAM 的架構，將台灣半導體業排除在聯盟之外，不僅國內 DRAM 個股以重挫回應，對於國內 DRAM 產業的從業人員也造成一種不小的心理威脅。
本刊特別走訪南亞科技公司總經理莊炎山，請他談談對台灣及世球半導體產業的看法。莊炎山自一九七二年加入美商德州儀器公司，在 DRAM 產業已經累積了近三十年的經驗， 堪稱是國內 DRAM 產業最資深的從業人員，但他也是國內 DRAM產業領導人中最不愛出鋒頭的長者。 在此次的訪談中， 他談到六大廠合作開發DRAM 背後的內幕， 以及會對台灣產業發生的影響， 同時他也認為張忠謀退出DRAM 的決定是「正確的」，台灣 DRAM 產業確實還有好幾年的辛苦路要走。
另外，去年底台灣 DRAM 廠商贏得反傾銷控訴案，莊炎山是貢獻最多的人之一，在此次訪談中， 莊炎山也談到他如何參與 ITC 最後一次的聽證會，並提供律師所需的產業資料，協助台灣廠商贏得最後勝利。以下就是《 今周刊》 專訪莊炎山的專訪紀要。
Rambus大失敗 六大廠推動新架構
問: 六大廠進行聯盟，而且沒有任何台灣廠商受邀，市場的解讀是台灣 DRAM 產業競爭力堪憂，未來六大廠研發出的 DRAM 規格將把台灣排除在外，對台灣廠商更是雪上加霜，您的看法是這樣嗎？
答: 這種解讀與事實有很大的差距。根據我們與南亞美國分公司的研究，六大廠進行聯盟，是每一家公司出一百萬美元，並派工程師一起進行開發，主要是為了研究下一世代的 DRAM 架構，目標是要訂出低階、低成本的 DRAM 標準，而且，六大廠對這個標準採取非常開放的態度，未來會授權給每一家 DRAM 公司，而且只收取簽約金( licence fee )，不會再進一步收權利金( royalty )，與過去很多聯盟對技術移轉的態度很不相同。
據我們的了解，這個聯盟是由除了英特爾之外的五家廠商先行籌組，在組成後再找英特爾加入，由於英特爾在推動 Rambus 標準時犯了不少的錯誤，因此也相當重視下一代 DRAM 標準，所以就成了六大廠商的聯盟。但是，根據我們與這個聯盟負責人聯絡的結果，六大廠商並沒有把其他廠商排除在外，如果有 DRAM 廠商要加入， 繳交一百萬美元共同開發費用就可以，同時，這個聯盟也歡迎 CPU 廠商超微及威盛等公司加入，因此並不像外界所想像的是封閉式的聯盟。
對於英特爾來說，這個聯盟的意義很重要，因為過去幾年英特爾全力推動的Rambus架構並沒有成功，市場接受度較高的反而是威盛電子所推動的PC133架構。主要的原因是Rambus的測試後段價格太高，Rambus公司的行銷又太強勢，簽約金、權利金也是貴得嚇人，再加上英特爾自己的八二○晶片又一再延誤，這些都是英特爾推動Rambus無法成功的原因。
新架構採開放態度 歡迎新公司加入
我之所以提到這麼多的歷史，主要是想解釋這個聯盟組成的背景及未來可能的作法。因為英特爾經歷了 Rambus 的失敗，在未來推動聯盟時必然會記取教訓，不會自己蒙著頭做，必然會考慮市場的接受程度及採取更開放的態度，這也是為什麼六大聯盟中沒有邀請英特爾力挺 Rambus 的主要原因。
事實上，在我們剛聽到六大公司合組聯盟的消息時，內部也是一陣恐慌，但是，我覺得要把事情搞清楚，因此就請我們在美國分公司總經理 Ken Hurley 去了解， 結果他找到了這個聯盟的主席 Farhad Tabrizi，這個人是現代電子公司的策略行銷副總裁，他說，這個聯盟最早是起源於去年十月英特爾舉辦的策略論壇IDF )，成立的目的就是希望推動一個更低成本的架構，避免 Rambus 的例子再次發生， 因此即使架構完成了， 也不會向授權廠商要權利金。 至於聯盟對Rambus 公司也是抱著歡迎的態度， 但是絕對要遵守聯盟所訂的開放政策，不容許再收取額外的授權費或權利金。
我認為這個聯盟的意義相當正面，因為由 DRAM 廠商來主導，比較可以訂出讓家接受的標準，一旦規格訂出來，大家也有遵循的標準，不需要猜來猜去，到底是要 Rambus、DDR 或 PC133。
連張忠謀都退出 台灣DRAM有機會嗎？
問：最近張忠謀宣布退出 DRAM 產業，許多世界先進的員工都覺得很可惜，也有人對台灣 DRAM 產業的前景抱持著悲觀的看法，您覺得台灣廠商發展 DRAM 還有機會嗎？
答:Morris(張忠謀的英文名字)是我很敬重的前輩，我在一九七二年加入美國德州儀器時，Morris就是當時德州儀器半導體部門的頭，也是我的老長官，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堅持在半導體產業中耕耘，這種敬業的精神讓我很感動。
我覺得他這個決定是正確的，主要原因是世界先進的人才流失了，這和我們的情況很接近，因為台灣晶圓代工實在太強，很多人才都被吸引過去。世界先進遭遇人才流失，結果○．二一及○．一九微米製程發展得不好，對於需要建立長期競爭力的 DRAM 產業來說，這種情況對公司的發展相當不利，因此 Morris 宣布撤退並轉進台灣最強的晶圓代工產業，這種決定是正確的。
南亞科技的處境也很像，過去南亞科技向日商沖電氣(Oki)移轉○．四五、○．三六及○．三二微米的技術，後來在○．二八及○．二二微米的部分由自己開發，結果○．二二微米雖然開發出來，但沒有足夠的競爭力，而且時間已經落後，我們只好很快地從IBM進行技術移轉，目前○．二微米及○．一七五微米都是從IBM移轉而來，這是現實，不行就是不行，我們必須承認，但是我們很快地以技術移轉來彌補自己的不足，以免在產業競爭中落後更多。
可是，Morris 選擇退出 DRAM 產業，DRAM 產業的人心理上會受到影響，可能會誤解為「 Morris 認為 DRAM 是不能做的」，我認為不是如此。南亞科技以技術移轉來彌補自己的不足，並且緊緊地追趕世界一流的水準，未來應該可以和一大廠共同開發更新的製程技術，要擁有自己的技術，依然是這個產業提升競爭力的唯一法門。舉現在被公認是 DRAM 產業最成功的三星電子為例，三星內部光是做 DRAM 製程開發基礎研究的人就有二千餘人，人數比南亞科技的員工還多，現在我怎麼可能贏過他？但是台灣依然要朝這個方向努力。
具備量產優勢 但三年內仍難超越
但是，台灣也有量產的優勢，現在美國廠商只投入到先進 DRAM 技術的開發，但大量生產已經非常少了，至於日本廠商也都減少生產，並移到 DRAM 以外的產品線，剩下的只有南韓及台灣廠商還積極地擴充產量，尤其是歐、美、日等大廠都把生產線移到台灣，今年台灣幾家廠商可以占到全球二成的市場占有率，成長的潛力還是很看好。
問: 面對韓國及美國先進 DRAM 廠的競爭，台灣廠商只能從量產著手嗎？而且，台灣廠商雖然可以占到全球二成的市場，但是個別廠商的規模都不夠大，在產量上要如何與三星、現代及美光這種大廠競爭？
答：台灣 DRAM 廠商現在正在衝刺產量，並且與大廠進行技術聯盟及合作的階段，雖然無法走大廠「大而美」的路線，但可以從「小而專」的方向切入，過去台灣都是切入個人電腦使用的 DRAM 市場，未來若能把品質提高，並加強設計能力，應該可以走進像伺服器之類的市場，過去茂矽也走過利基型產品的路線，這應是台灣廠商可以發展的方向。
國內的 DRAM 廠商如華邦、茂德及南亞目前單月產量在四萬片左右，這已是各公司在八吋晶圓產能的最大規模了，如果要增加新產能的話，一定要再蓋新廠，可是，在十二吋廠已逐漸成熟的情況下，廠商要再去蓋八吋廠的機會已經很少了，但是在十二吋廠的建廠速度上，南韓廠商又比我們快得多，因此我預料在十二吋廠出來前，也就是在公元二○○三年以前，台灣 DRAM 廠商的規模仍然很難追上大廠，尤其是三星、現代都已占到全球的二、三成，台灣未來三年內可
能很難有一家公司的產量可達到全球一成的規模。
現在投入十二吋廠的風險確實很大， 南亞科技不可能是先鋒( pioneer )，但是我們也不希望在十二吋廠的進度上落後，因此我們會先把十二吋廠的廠房蓋好，就像過去我們把八吋二廠的廠房先蓋好一樣，等到十二吋成熟一點就趕快切入。
缺貨持續兩三年 十二吋要等到三年後
問：有人說，未來二、三年 DRAM 產業景氣會很好，您同意這個看法嗎？
答：確實是如此，未來二至三年產能都會很緊，價格也會不錯，主要是半導體產業面臨了八吋轉十二吋的陣痛，同一個製程拿到更大面積的晶圓上生產時，就會出現良率降低等許多問題，這在過去五吋轉六吋，六吋轉八吋都出現過，尤其是十二吋的面積實在太大了，很多技術問題很難克服，大部分公司在投資的速度都會放緩，在每一個轉型的過程中，產能不足的現象都會出現。
過去英特爾是第一家從五吋轉型到六吋的公司，IBM 則是六吋轉到八吋的先鋒，結果他們都面臨了很大的挑戰，產業界應該相當感激他們，至於這次從八吋轉到十二吋， IBM、摩托羅拉與 Infineon 開始大力推動，聯電與日立也推得相當快，這是很辛苦的事，但是我估計公元二○○三年十二吋才能進入成熟量產。在產能不足時， 南亞科技會把產能優先供應給像 IBM 這種一級廠商，因此的供需結構會更穩定，過去三年南亞科技都是賣到現貨市場，未來產能不足下，會讓整個 DRAM 產業的發展比較健全。
提供具體資料 反傾銷打勝仗
問：去年美光以反傾銷稅來阻止台灣的競爭，幸好台灣最後贏得這場反傾銷的官司，聽說您在這場官司中盡了不少力，請談談當時您如何觀察到台灣有贏的機會？
答：這件事很有意思，值得談一談。當時美光告我們傾銷時，我覺得很冤枉，因為 DRAM 價格那麼差，不是因為台灣賣得低，而是當時南韓出現金融風暴，韓元貶值，南韓廠商拚命賣 DRAM 換美金，而且，美光也把很多未切割的晶圓賣出來，所以價格跌到那麼低，台灣是受害者，每一家都大虧，但是為了生存還是要賣，卻還要被課稅，實在沒什麼道理。
傾銷要成立，一定得具備兩個條件，一個是對美國產業產生傷害，一個是對未來的發展有威脅，DRAM 價格大跌時，美光是有損傷， 但是台灣廠商受害也不小，只是因為南韓廠商已經坐大了，所以美光才找台灣開刀，在台灣還沒長大前先掉，這是很不合理的事。 南亞科技在美國的負責人 Ken Hurley 去聽證會，還有我的女兒也在台灣委託的 White & Case 律師事務所工作(但與承辦反傾銷案不同部門)，他們告訴我的消息都是，我們應該有贏的機會。
事實上，台灣大部分廠商都是在現貨市場上賣 DRAM，但美光主要是賣給 OEM 大廠，市場本來就有區隔，美光怎麼會有損傷？至於對美光有威脅更是片面之詞，因為台灣雖然有很多廠商宣布蓋廠計畫，但在面臨不景氣時都已減緩投資，並沒有原先報導的那麼多，像很多日本 DRAM 廠商都已改做其他產品，台灣像德碁也都轉型，南亞、世界先進也都轉一些產能去做代工，根本不至於產生威脅。
因為這些原因，我決定在最後一次的聽證會時，和副總高啟全一起去美國。在聽證會中，我仔細地記錄委員與律師的詢答，後來發現委員們對美光律師的問題愈來愈多，我感覺到情勢似乎有些轉變。在聽證會的過程中，有一位委員被視為是關鍵票，結局很可能是三比二，這位先生出身美國工會，大家認為他會是比較傾向於支持美光的，但我特別注意他的問話，發現他的問題並沒有偏袒美光，讓我對他們公正的立場相當尊敬。當時，美光用「台灣對美光產生傷害」時，我們的律師就用市場區隔打回去，但是他們說「台灣一直在擴充」時，我覺得我們的反駁很弱，尤其是當委員要求我們提供資料時，我們並沒有數據在手上，這讓我們有些落於下風。
當時我和女兒討論，覺得我們必須加強這個論點，因為台灣增加的產量，並不會比日本減少的還多，但是律師沒有這種資料，於是我便找日本的朋友收集資料。當時只剩一個禮拜，我很快地找到一位在東京大學當教授的朋友，請他到圖書館去把所有日經新聞及電波新聞有關日本 DRAM 廠轉型或減少產量的新聞，全部影印傳真給我，然後我把這些新聞翻成英文，再加上台灣德碁等廠商轉型的資料，ITC 的委員看到這些資料，最後做成了一比三的決議，出乎大家的意料，其中一位棄權，台灣終於贏得最後的勝利，也算還了我們清白。
問:景氣終於轉好，董事長王永慶對南亞科技的支持是否提高了一些？
答：王董事長一直相當支持，這是南亞科技很幸運的地方，現在我們在華亞科園區還有好幾個廠房的空間，未來產量不會是問題。目前公認是 DRAM 業最成功的三星電子，過去母公司全力支持，即使連賠八年還是全力支持，經濟風暴只有讓他們更積極，第九廠還是照蓋，現在第十廠都已投下去了，我們過去虧了三年，但投資依然進行，王董事長這種決心是不容懷疑的。
過去我在德州儀器時，負責一九八五年德儀找廠商合作生產 DRAM 的計畫，當時我分頭去找南韓三家公司三星、金星及現代，另外也和台灣的聯電談，那時聯電董事長曹興誠表明聯電不做 DRAM， 而南韓的金星與貝爾實驗室有合作，至於三星電子就明著跟我講，「你們((指 TI )的技術可以賣給我們，但合作我們不要，因為我們要自行發展。」三星設定｜ M 的產品要買，但是4 M 的產品就要自己做，16 M 則要躋身全球最好的公司之一， 當時，我覺得他們真會吹牛，可是，現在他們做到了，我非常敬佩他們，這是一家很有「格」的公司，他把目標設在那裡，清清楚楚的，然後盡全力去完成它，現在，南亞科技要成功，就是要有這種精神，設定目標，然後盡全力地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