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平等與博愛，我們也嚮往自由，嚮往一種既能欣賞紅葡萄酒、白葡萄酒，也能夠喜愛粉紅葡萄酒的品味、眼界與胸襟。
法國長期以來就流傳一種說法：波爾多酒是「葡萄酒之后」，而勃根地酒則是「葡萄酒之王」。人們因此就這兩個法國葡萄酒最重要產區的特色來詮釋法國王室特質：國王應該單純、開朗而深刻，就像最高級的勃根地酒；王后則複雜、多變且纏綿，如同那些讓人念念不忘的波爾多名酒。
順著這個思路，因為波爾多出產極佳的紅葡萄酒，有人就認為紅葡萄酒像女人；而勃根地北部，特別是Chablis地區出產高品質的白葡萄酒，那麼不妨將白葡萄酒比喻成男人。
另有一些人以葡萄酒的生理結構論述，認為紅葡萄酒結構厚重，口感扎實，像是粗獷男人；白葡萄酒體質單薄，細緻婉約，卻比較接近女性溫柔氣質。
無論何種觀點，紅、白葡萄酒都被視為特質迥異、二元對立的兩個端點。這麼一來，介乎紅白光譜中間的粉紅酒（vin rose）呢？它的處境不就相當尷尬？
粉紅酒源遠流長
的確如此。
去年夏天，筆者在法樂琪餐廳位於信義計畫區的旗艦店「Les Sens」午宴台灣法國文化協會（Alliance Francaise de Taiwan）理事長吳志中教授及主任Anne-Garance Primel小姐。
吳理事長主菜點牛排，Primel主任點烤海鱸魚。我看到菜單上有本地罕見的烤蛙腿，頗感驚喜，聯想到英國人喜歡暱稱法國人為frog或 froggy青蛙之名，甚至是更具冒犯性的「約翰·克雷波斯」（John Crapose）——後者源自法語「Crapaud」（癩蛤蟆），不覺莞爾，於是就選擇這道特別的菜式。
點好菜，該選酒了。兩位客人把難題推給我：牛排與海鱸魚南轅北轍，蛙腿更是自成一格，酒還真不好搭配。考量牛排宜與紅葡萄酒搭配，海鱸魚則應佐以白葡萄酒，而青蛙是兩棲動物，似可取乎其中，天氣又熱，於是就點了冰鎮過的法國隆河流域南部Tavel 粉紅酒。
兩位客人對我的選擇都感到驚訝。Primel主任坦率發問：「為什麼選粉紅酒？在法國人的一般印象裡，粉紅酒往往被歸類為清淡、缺乏特色、不甚入流的葡萄酒。」我的回答也很直接：「因為今天我們點的菜式很亂，顧此失彼，倒不如走中間路線，雖不是絕配，至少合得來、過得去。何況天氣熱，冰涼的粉紅酒一來開胃，二來清淡不膩反成為特色。至於『入不入流』就見仁見智。據說法王路易十四的餐桌上總少不了一款來自香檳產區的Rose des Riceys粉紅酒，能得『太陽王』青睞，不能說不高級了。」
學者出身、對葡萄酒也有研究的吳理事長則掉起書袋：「根據坊間一些葡萄酒專業書籍裡的說法，粉紅酒是近數十年前才問世的新產品，它的發展歷史太短，恐怕難有什麼名品。」
我嘆了一口氣，不禁為粉紅酒抱屈：「不曉得這類說法從何而來？但是據我所知，『粉紅酒』這名字是在一六八二年巴黎西北部的Argenteuil產區確立的，即使如此，這個名字也至少有三百二十餘年歷史了。何況在此之前，粉紅酒即以『淺色葡萄酒』（le vin clair）或『淡紅葡萄酒』（le clairet）之稱長期存在。」
「嚴格來說，粉紅酒應該是最古老的葡萄酒類型。其實將紅葡萄剖開，我們會發覺果肉是淡青色，和白葡萄的主要差別在於紫紅色的果皮，果皮所含色素正是紅白的關鍵差異。根據研究指出，古早時期的紅葡萄酒只可能呈淡紅色，因為葡萄農直接在葡萄園裡完成採收、破皮、直接榨汁的手續，再將取得的葡萄汁運往作坊釀酒，既然缺了『浸皮發酵』的過程，果皮的色素無法大量析入酒中，當然就顯不出厚重的深紅顏色。中世紀之後，以『傳統方式』釀造的紅葡萄酒被稱為『淡紅酒』（拉丁文作le vinum clarum），當時以浸皮的方式強化紅葡萄酒色澤的方式已漸為人所悉，葡萄酒調色盤上已經出現所謂的三大類型：白葡萄酒、深紅葡萄酒（le vermeil）或黑葡萄酒（le noir），以及所謂的『暈紅葡萄酒』（le vinum rubeum）。」
粉紅酒反映某種價值
「當然所謂的淺紅、淡紅、暈紅的譜系範圍也很廣，從直接將紅葡萄榨汁釀酒，到實行浸皮萃取的時間從幾個小時乃至於幾天，口味、顏色都會有很大的差距，但都屬於粉紅酒。還有一些粉紅酒其實是濃郁紅葡萄酒的副產品：遇到氣候條件較差的年分，葡萄含水量過高，酒質比較清淡，為了提高葡萄皮與葡萄汁的比例，釀酒師會在榨汁後，從釀酒槽裡抽出一部分的葡萄汁，在專業上我們稱之為『放血』（la saignee）。」
「被抽出的葡萄汁通常被保留起來，以白葡萄酒的方式發酵。這種以『放血法』釀成的粉紅酒通常顏色較深，口感較厚重，甚至帶著明顯的澀味，儼然一種獨特的另類葡萄酒。」
「因此法國民間流行的順口溜說，象徵法蘭西立國精神的自由、平等、博愛，並非只反映在三色國旗上的藍、白、紅，更可以呼應葡萄酒的三大族群：粉紅酒、白酒、紅酒，其中粉紅酒對應的就是自由，一種空間寬廣的灰色地帶。事實上，在法國的某些地區，粉紅酒又稱『灰酒』（le vin gris）。但是關於簡單化、標籤化，或者二分法化、Ｍ型化，彷彿已經成為不可逆轉的時代潮流。在全球大約二十億公升的葡萄酒產量中，粉紅酒大約只占一○％，消費量也持續下降。像是在美國，過去十年裡，對於所謂『羞紅之酒』（blush wine）的消費量降低近二○％。」
「其實全球約二億公升的粉紅葡萄酒產量裡，有四分之三產自歐洲，而法國又是歐洲生產粉紅酒最重要的國家，占了全歐洲生產量的三分之一以上。嚴格來說，法國不但是全世界最重要的粉紅葡萄酒生產國，某一個意義上也反映了法國人熱愛自由、容忍差異、堅持保留各種可能，甚至不惜與『時代潮流』反向對抗的民族性。」
就愛粉紅酒的不落俗套
講到這裡，我發覺自己未免有些激動，於是收斂情緒，舉杯向兩位也是法國文化熱愛與捍衛者的友人解釋：「法國大革命之後，國王與皇后都被砍頭，階級的藩籬被打破，性別平等的議題也漸成為主流，『歧視』成為一種負面字眼，按理說我們應該更為自由。但是正如盧梭（Jean-Jacques Rousseau, 1712-1778）的名言：『人生而自由，但卻處處受到桎梏。』（L'homme est ne libre, et partout il est dans les fers.）在大量消費的世界裡，某些擬人化的歧視卻又借屍還魂，儼然成為一種時尚趨勢，與之相異，便被打成不入流，我們居然不自覺地又戴上了腳鐐手銬。」
喝口酒，筆者結束獨白：「除了平等與博愛，我們也嚮往自由，嚮往一種有機會蔚為主流的性別觀，一種尊重差異的態度與價值，以及一種既能欣賞紅葡萄酒、白葡萄酒，也能夠喜愛粉紅葡萄酒的品味、眼界與胸襟。」
（稿費捐贈中華社會福利聯合勸募協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