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鵝湖》組曲雖然優美，卻聽不出作曲家的大膽創新；《胡桃鉗》組曲縱使精采，但要直到聽了全曲，才能真正體會柴可夫斯基超越時代的偉大。
但請容我說一句不合時宜卻千真萬確的實話：聽古典音樂，千萬別只聽選曲。
為什麼不？原因很簡單：選曲所能選的，是作品中適合被「單獨選出」的部分，並不表示就是最精華，甚至最精采的段落。聽選曲不聽全曲，絕對得不償失。
家喻戶曉的柴可夫斯基三大芭蕾舞劇，就是「選曲」不如「全曲」的最佳證明，即使「選曲」甚至出於作曲家本人親自挑選。《天鵝湖》組曲之優美動人乃世所公認，但組曲卻也只有優美旋律，我們無法從中聽到作曲家的大膽創新——是的，《天鵝湖》不只有動人樂章，更有柴可夫斯基雄心萬丈的企圖：芭蕾音樂不該只是伴舞背景，也可是偉大作品。
他把《天鵝湖》寫成無言歌劇，芭蕾開頭就是斑斑血淚——當小號衝破樂團齊奏，吹出哀豔淒絕的序奏主題，即使布幕未啟，全場觀眾皆已心碎。
和開頭遙相對應的，則是精采絕倫的舞劇結尾：糊塗王子的後悔、天鵝公主的絕望、跳崖殉情卻羽化成仙，惡毒魔法終被真愛破解……，如此複雜情節，柴可夫斯基竟在短短五、六分鐘內就道盡一切，讓音樂盡展神奇。
上述所有蕩氣迴腸，鐵石心都要為之融化的精采片段，很可惜，全都不在《天鵝湖》組曲之中。當年此劇首演慘敗，一是編舞太差、舞者不佳，二是柴可夫斯基的音樂太過戲劇化，「精采」到舞團無法接受，最後不但大幅刪改，許多段落還拿別人作品取而代之。或許是心有餘悸，柴可夫斯基在組曲中選了最安全、最宜人的優美段落。至於那些戲劇場景，那些讓《天鵝湖》偉大的理由，你只能在全曲中聆聽。
《天鵝湖》的失利讓柴可夫斯基喪失信心，直到十三年後才又寫了《睡美人》。這次他學乖了：序幕是公主出生舞會、第一幕是公主生日舞會、第二幕是王子破解魔法、第三幕是皇家結婚舞會。一部芭蕾竟安排三場舞會，柴可夫斯基顯然要投觀眾所好，讓舞者跳個不停——只是，他並沒有放棄「無言歌劇」的理念，卻讓戲劇音樂完美地融入舞蹈。
《睡美人》中的舞曲固然精采，更精采的卻是那些攸關故事發展的段落：巫婆現身詛咒、大鬧王國；威脅潛伏的生日宴會與公主昏迷前的失神；丁香仙子施法讓王國沉睡，王子親吻破解魔法……柴可夫斯基寫下效果絕佳且刺激無比的管弦樂段，但一如《天鵝湖》，你還是只能在全曲中聽到這些段落，《睡美人》組曲仍然只是舞曲選粹而已。
甚至，組曲中你也聽不到作曲家的內心話。《睡美人》終曲是燦爛狂熱的群舞，繁弦急管最後竟戛然而止，在g小調上都陡然轉出輝煌莊嚴。誰能想到，華麗炫目的《睡美人》竟然結束在小調，堂皇氣派下盡是柴可夫斯基隱忍多年的委屈。或許他就是要把最美的樂段藏在全曲，不讓聽眾輕易地察覺心事。
《胡桃鉗》組曲總夠精采了吧？可你若聽過全曲中鼠群與胡桃鉗的戰鬥場面，兒童合唱輕輕哼唱而出的雪花王國，以及結尾那充滿眷戀與回憶，彷彿和童年與夢想告別的雙人舞，你就知道柴可夫斯基還是為德不卒，仍把最美的片段與最神奇的筆法保留在全曲，等待願意花時間的愛樂者去發現。
只聽《胡桃鉗》組曲，你只能感受到柴可夫斯基的天才；認真聽了《胡桃鉗》全曲，你才能知道他超越時代的偉大。
一如現在大家知道講究「慢食」，聽音樂也該學習「慢聽」。即使是規模龐大的《睡美人》，全曲也不過兩個半小時。
年假即將來臨，何不為自己騰出一些時間重溫經典，好好欣賞樂曲全貌？你將見到前所未見的音樂奇景，也是投資報酬率最高的新年禮物。
（本專欄由楊子葆、焦元溥、焦桐、艾予森共同主持）
焦元溥
一九七八年生。台大政治系、美國佛萊契爾學院法律外交碩士、倫敦國王學院音樂學博士候選人。十五歲開始發表樂評，近年來遍訪國際知名音樂家，勤於筆耕、廣播與策畫音樂會。
推薦錄音：
《天鵝湖》全曲
小澤征爾指揮波士頓交響(DG)
《睡美人》全曲
普雷特涅夫(Mikhail Pletnev)指揮俄羅斯國家管弦(DG)
《胡桃鉗》全曲
葛濟夫(Valery Gergiev)指揮基洛夫管弦(Philip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