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歲那年,潘瑋杰突然拿不起最愛的玩具、左手幾乎無法動彈。經過多方奔波檢查,才確認是左手萎縮,從此註定了他的「與眾不同」。前20年,潘瑋杰怨懟生命,一心只想當個「正常人」,因此也拒絕申請身心障礙證明。直到父親的一句話,讓他踏進身障棒球的世界裡──從那一刻起,徹底改變他的人生。
熱血揮棒 棒球場上「最有愛」風景
燦爛驕陽下,新北市鹿角溪棒球場上,球員們圍成一圈,紛紛伸出手臂,將手掌一一疊上,準備齊聲呼喊隊呼,然而這時,卻突然冒出一句:「欸,你沒有手啦!」
乍聽之下,旁人一愣,大夥兒們卻笑成一團。這句話,是他們之間才能開得起的玩笑──因為場上的每一位球員,都是來自全台各地的身障選手。
「戰神身障棒球隊是台灣第一支以肢體障礙者為主的棒球隊,隊員涵蓋肢體障礙、腦麻、聽力受損,還有心智障礙選手,是一支非常多元的球隊。」潘瑋杰帶著笑容向我們解釋,他是現任中華民國身障棒壘球協會理事長,也是戰神的創始成員之一。
走進訓練現場,你會看見坐在輪椅上的選手依然奮力揮棒;獨臂的球員快速且俐落地單手接球後傳出;還有一位患有輕度腦性麻痺的小學5年級少年,比起大哥哥們更加專注地練習投球。
目前球隊已邁入第14年,從2011年最初僅9名隊員,發展至今擁有超過40名來自全台各地的成員。在這裡,他們不只能盡情揮灑棒球熱情,更從中找回自信,擁有和一般人一樣奮力「揮棒」的權利。
▲ 每個周末,鹿角溪身障棒壘球場上總有這群球員熱血訓練,投入程度不亞於職業隊。(攝:蔡侑儒)
拒絕標籤 「我只想跟一般人一樣」
初見潘瑋杰,或許很難察覺在他身上,究竟哪裡「異於常人」?他緩緩說道:「我2歲那年,突然拿不起最愛的玩具,左手幾乎動彈不得。後來在臺大醫院確診,是左手萎縮。」
這個消息,對潘瑋杰一家宛如晴天霹靂。儘管醫師建議申請身心障礙證明,但全家人卻將這項提議拒於門外,「因為家人都希望我能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進入五專後,潘瑋杰的「與眾不同」逐漸被同學察覺,便以「大小手」嘲諷他。在家裡,他也因左手不便,習慣將頭埋進碗裡吃飯,竟被長輩斥責「吃相像乞丐」!
面對鋪天蓋地的批判,讓正值叛逆期的他深感挫折,時常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聲嘶力竭地質問:「為什麼你們要把我生成這樣!」當時,親子關係降到冰點。

▲ 潘瑋杰(中)幼孩時期與父母的合影。(照片提供:潘瑋杰)
棒球場上震撼教育:看見無限可能
2008年,全台掀起「王建民現象」,上萬球迷徹夜守著電視,觀賞王建民在1萬2千公里外的MLB賽事,潘瑋杰也是其中一員。他在心中不禁思考:「王建民站上世界舞台,讓我們知道每個人都有無限可能。那打棒球,會是我的可能嗎?」
隨後他讀了一套改變人生觀點的漫畫《ROOKIES菜鳥總動員》,書中描述一群沒有目標的高中生,在熱血教師的帶領下,一步步踏上甲子園的故事。
潘瑋杰彷彿從這些角色身上看見「身障者」的影子,他說:「這些少年在社會上的處境,跟我們身心障礙者很像。我們有時不敢告訴別人自己的身分,甚至逃避面對,擔心社會不夠友善,總是把我們分門別類。」
直到某天,愛打棒壘球的父親練完球回家,對潘瑋杰說:「我最近認識到身障棒球隊的教練,你要不要參加看看?」那時,他非常猶豫,深怕參加後就被「貼上標籤」。
但在父親百般鼓勵下,他跨出那一步,沒想到才踏上球場,就被眼前畫面深深震撼:「有人用一隻手傳接球,速度竟然跟兩隻手一樣快;小兒麻痺的朋友一拐一拐地把每顆球撲到、接到;坐輪椅的朋友把輪椅放在一旁,奮力去接球。」
他才明白,原來身障者真的能像漫畫裡的主角一樣,找到人生的希望與舞台。從那之後,他加入這支球隊,並在同年,隨隊參加第二屆世界身障棒球大賽。
踏上世界殿堂 埋下「身障棒球夢」
「我永遠記得,踏上日本神戶綠地的棒球場,那一刻陽光普照,真的就像在拍電影一樣!」那是潘瑋杰首次參加國際賽,站上打擊區時,他緊張得雙腳發抖。
他笑說:「我還記得教練對我說:『用砍的,把左手往下拉。』結果『砰』的一聲,我真的敲出了一支漂亮的平飛安打!」那場比賽,他交出4打數4安打的亮眼成績,並獲頒該屆打擊獎。
但最讓他震撼的,是看到日本、美國對身障棒球的投入與重視。「他們不遺餘力在推動身障棒球,甚至建立起完整的比賽平台。」他不禁思考:「台灣是否也能為身障者打造專屬的舞台呢?」
回國後,他與隊友們籌組台灣第一支以身心障礙者為主體的棒球隊──戰神。
▲ 潘瑋杰(中)參加世界身障棒球賽,榮獲第二屆打擊獎。(照片提供:潘瑋杰)
全球唯一 坐著投出110速球的台灣人
進入大學的潘瑋杰開始接觸攝影機,心中隨即浮現一個念頭:「能否藉由拍片,將身障棒球發揚光大?」後來在父親的協助下,進一步成立「中華民國身障棒壘球協會」,試著讓球隊運作更為系統化,同時也用鏡頭,記錄隊員們的生命故事。
最觸動他的,是一位叫吳景傑的身障投手,他是全世界第一個坐在投手丘上投球,卻能投出時速110公里速球的男人!
吳景傑罹患小兒麻痺,走路得靠拐杖支撐,但他從不輕視自己的身體,反而憑著驚人的意志力與上半身力量,日復一日、從白天投到深夜,對著牆壁苦練。他曾說過一句話,深深震撼潘瑋杰:「我的心臟,是由棒球的108針縫成的。」
2014年,吳景傑隨戰神出征世界大賽。當他一拐一拐走上投手丘,緩緩放下拐杖、席地而坐,原本沸騰的球場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屏息以待,只為見證他投球的那一刻。
這段震撼人心的畫面,也被收錄在潘瑋杰的第二部紀錄片《出口:夢想肢戰》中,感動無數觀眾。潘瑋杰語重心長地說:「雖然吳景傑後來因車禍不幸離世,但他的奮鬥精神,讓我真正看見,棒球,可以改變人生。」

▲ 他是吳景傑,世界上第一個坐在投手丘上投球,卻能投出時速110速球的男人。(照片提供:社團法人中華民國身障棒壘球協會)
走過恐慌 夢想打造「身障棒球大聯盟」
因拍攝《出口》系列紀錄片,潘瑋杰更深刻看見不同族群在棒球上的參與困境。相較主流選手,包含聽障者、女性、長者與特殊兒童往往更缺乏揮棒的舞台。因此他在2013年創辦首屆「出口盃多元族群棒球賽」,為這些族群打造公平競技的比賽平台。
如今賽事已邁入第11屆,規模不只逐年擴大,更納入盲人棒球。他期盼透過這項「運動平權」的舞台,讓更多人看見,「棒球,從來沒有拒絕任何人!」
然而推動過程中,潘瑋杰曾因壓力過大罹患恐慌症,甚至幾度想放棄棒球。所幸在恩師與親友的鼓勵下,他轉換心態,重新找回初衷,一路堅持到現在。
他深信,所謂「國球」,不該只是口號,而是真正落實在「每個人都能揮棒」的實踐裡。因此他懷抱夢想──期待有朝一日,在台灣打造「身障棒球大聯盟」,無論年齡或障別,每個人都能加入球隊,找到屬於自己的應許之地。

▲ 台灣首支進行常規性訓練並參與賽事的身障棒球隊「戰神身障棒球隊」。(攝:蔣淮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