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難解的習題，遇上獨特的創新解法，會迸出什麼意想不到的答案？
二○一五年，聯合國推動永續發展目標SDGs以來，十年間，各座城市風風火火喊出永續治理口號，制定發展方針，努力將藍圖上每句標語，轉化為具體行動。
但在許多大城小鎮的角落，也有一群非典型公務員反其道而行，他們走入基層主動發掘問題，直面當地發展困境，促成公私部門一起協力，帶來實質改變。
三座分別面臨高齡化、環境汙染和缺工難題的城市，各自發揮創意巧思，串起各路資源，落地形成可執行的政策，讓地方痛點變成亮點。這股由下而上的力量，正在形塑全新的永續城市面貌。
離開國境之南，一路向北，來到雲林縣南隅的農產重鎮「大埤鄉」，這裡也有個在地困擾已久的難題。
酸菜之鄉陷入汙染困局
集中管理難治本 廢水殃及下游嘉義縣
午後時分，幾位婆婆坐在路邊話家常，身旁站立數十個藍色大桶，裡頭裝著經粗鹽醃漬、發酵過的芥菜，她們老練地操著小鐮刀，將菜心和菜葉切割分裝。早在畫面映入眼簾前，撲鼻而來的濃重氣味，就已搶先揭曉，這裡是著名的「酸菜王國」所在地。
台灣有八五％酸菜來自大埤鄉，每年高達十八萬噸的產量，撐起四．八億元產值。但數十年來，酸菜產業既是這座鄉鎮的經濟命脈，也是環境永續的軟肋。
「醃漬酸菜的廢水無法處理，任意排放造成環境汙染，是大埤鄉長久的痛。」在地方服務近二十年，大埤鄉長林森寳嘗試過無數方法，問題始終難解。
二○○二年，大埤鄉公所在大漢村成立「酸菜產業專區」，設置二一六個直徑四公尺多、深達三公尺的水泥醃漬桶，引導酸菜業者集中進駐，管理排放廢水。但即使規劃專區，仍難以去化每年新產生的大量高鹽分鹵水與廢菜渣。
積年累月下來，現在專區只剩下一半醃漬桶正常出租，其餘一○八桶已存放超過五千噸的酸菜廢水，散發刺鼻臭味。走出專區以外，大埤鄉還有八成酸菜業者四散各地，由於私人加工廠管理難度更高，醃漬廢水經常被「自然放流」，導致農田土壤長期鹽化、水源嚴重汙染，甚至殃及下游的嘉義縣。
幾年前，大埤鄉公所曾與研究團隊合作，設置太陽能蒸發設施，將高鹽度廢水經日曬，轉換成畜牧用的「鹽磚」。然而，鹽磚使用率不高，去化速度慢，每公噸掩埋成本更高達三萬元，「只是製造出另一種廢棄物，沒有根本解決問題，還增加鄉公所的財政負擔。」大埤鄉公所農業課課長王鈞賢回憶。
對大埤人而言，這個攸關鄉民生計的傳統產業，存在迫切的轉型需求，卻一直苦無門路。
酸菜專區裡206個醃製槽，已有超過一半存放陳年廢水，無法正常使用。（攝影：蕭芃凱）
產官學共創實驗尋找永續解方
發酵液培養微藻 牛奶貝長到三百克大
就在窮途末路之際，一個熱血博士生突發奇想，搭上公部門與民間放膽實驗的精神，巧妙解開纏繞地方數十年的死結。
協助大埤鄉解決痛點的靈魂人物，是台大漁業科學研究所的博士候選人何勝惟。本身從事水產養殖的他，有次被嘉義農民問到怎麼處理酸菜廢液，「我一看就覺得那不是廢棄物，這種發酵過的液體，可以用在養殖上。」靈光一閃的他，開始埋首研究。
二三年，何勝惟找上大埤鄉農業課人員，拿到鄉公所五十萬研究經費，展開前期實驗。他們發現，要將大量酸菜廢水「無痛」去化，必須讓它成為生物循環的一部分，而最合適的場域，就是雲林沿海盛行的養殖業。
何勝惟最先與龍鬚菜（大型海藻）養殖業者實驗，發現將酸菜廢水當作肥液，可以讓龍鬚菜增殖，比一般的增長速度提高一．○七倍。接著，他再將觸角延伸到養殖微藻，供文蛤等貝類食用，找來業師、農業部水試所研究員張秉宏率領的團隊合作。
有了初步成效，鄉公所和台大團隊又找上積極推動地方創生的雲林縣計畫處，三方一拍即合，帶著這個創新點子親自向雲林縣長張麗善爭取資源，在縣長大力支持下，各局處動起來，提供經費和法規面的協助。
眾人目標一致，要讓大埤鄉長久的痛處成為轉生的契機。本來平行的產、官、學三條線，交織成綿密的合作網絡。
在口湖鄉養殖牛奶貝、參與計畫的漁民王坤禾解釋，文蛤、牛奶貝等物種的飼料，需要經過發酵產生菌類，在魚塭裡生成微藻，貝類實際是吃微藻長大。發酵過後的酸菜廢液，最大好處是能直接應用，針對不同養殖池調配濃度。
但這些廢水畢竟在大埤放置多年，起初王坤禾也擔心有風險，只能慢慢稀釋運用；幾經試驗，他發現只要濃度控制得好，有助增加貝類腸道菌群多樣性，「一般牛奶貝約六十克左右，引入酸菜肥液之後，我的牛奶貝最大養到一顆三百克！」
近幾年，受到極端氣候影響，全台養殖貝類育成率直直落，但在酸菜肥液輔助下，實驗的貝類存活率提升一成，體重增加八％；甚至將農廢轉為餌料，也連帶讓漁民飼養成本減少兩成。「我們把大埤山邊的危機變轉機，一併解決海邊的問題，這就是跨領域的思維。」雲林縣計畫處處長李明岳驕傲地說。
台大研究團隊與鄉公所合作，找到雲林口湖鄉養殖戶合作，試驗將酸菜廢液轉為養殖飼料，形成生物循環鏈，解決農廢問題。（攝影：蕭芃凱）
投入資源串接循環產業鏈
開發噸桶、無人船等創新應用
這項計畫，不只停在小規模的試驗，雲林縣有心打造一條全新的循環產業鏈。
經過兩、三年醞釀，大埤鄉酸菜專區正逐步完備相關行政程序，縣府預計投入六百萬元，今年底前催生第一輛實驗車，每年處理六百噸廢水，未來更計畫在專區建置千萬造價的廠房，更大規模去化酸菜醃漬廢液。
於此同時，何勝惟持續與不同養殖戶合作，開發噸桶、無人船等創新應用方式，「下一步計畫是要導入製程，透過再製針對營養成分做調整，無論新舊的酸菜廢液，都要確保是安全的飼料，不能把風險轉嫁到養殖戶身上。」
如果這套循環再利用的創新模式能成功運作，雲林縣希望協助同樣生產酸菜的鄰居、嘉義溪口鄉解決困境，甚至進一步在菜脯、醬瓜等醃漬產業應用，減少農廢產生。「這套方案解決大埤長久的痛，又能嘉惠養殖業，真是兩全其美。」為了酸菜廢水頭痛幾十年的林森寳，終於能夠舒展眉頭。
「雲林有雲林的困境，但許多偏鄉公務員很努力串聯資源，帶來創新成果，不只解決自身問題，也為其他縣市找到解方，這是很划算的事情。」李明岳眼裡散發光芒。
願意直面地方痛處的鄉公所人員，遇上肯給資源協助的縣府，找到滿腔熱忱的研究團隊、敢於創新的養殖戶響應，他們一棒連結一棒，串起環境與產業間的循環鏈，也讓這座城市在一場熱血行動中，再創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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