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不少投資人被同一個畫面震住:日股下跌、日圓下挫、日債重挫——市場出現罕見的「股、債、匯三殺(三重安・トリプル安)」。
大陸傳媒形容日本經濟正面臨崩潰,誇大中國限制日本旅遊以及進口水產的經濟影響。
也有一些分析,日本出現的「股匯債三殺」,情況類似 2022 年英國特拉斯(Liz Truss)上任時那場市場動盪。
的確,場面是有點最觸目驚心,尤其是日本 30 年期國債孳息飆升至 3.36%,創下二十多年新高。
對一個長期活在「零利率國度」的市場而言,3% 以上的超長期利率,不但震撼心理防線,也挑動了投資者對日本體制承受力的想像。
一時間,疑問不絕於耳:日本是不是撐不住了?市場是否已經對日本經濟失去信心?
然而,把鏡頭從短線波動稍為拉遠來看,其實正在發生的,並非一場崩潰(崩壊・ほうかい),而是一個沉睡十多年的金融體制,終於開始甦醒前所必經的陣痛(産みの苦しみ)。
過去十多年,日本一直是全球唯一仍然堅守負利率(マイナス金利)與收益率曲線控制(YCC・イールドカーブ・コントロール)的大型經濟體。
日本央行以行政力量將國債利率釘死,長期把 10 年期國債維持在 0% 左右,更以無上限買債的方式,累積持有超過全市場四成的國債存量,導致債市價格早已脫離市場機制,變成一種政策工具,而不是真正的資本市場商品。
2024 年,是日本貨幣史上的轉折點。日本銀行(日銀・にちぎん)終止負利率政策,取消 YCC 機制,開始縮減國債購買規模,啟動量化緊縮(QT・量的引き締め)。
這不是激進緊縮,而是象徵一件更根本的事發生了:日本正式開始告別非常態的金融政策,向著與其他成熟經濟體一致的「利率正常化」世界回歸。
金融市場對這種轉型最敏感。
當長期被壓抑的利率重新交由市場定價,第一個衝擊自然出現在債市。央行不再托底,投資者必須自行衡量日本龐大債務的風險補償,長端利率迅速被重新標價。10 年期國債由過去近乎零息拉升至接近 1.8%,而對債務風險最為敏感的 30 年期長債,更一舉升至 3.36%。
這不是市場突然開始「懷疑日本」,而是多年以來第一次將既已存在的風險,如實寫進價格裏。
接著是匯市的動盪。日圓長年是全球最主要的套利融資貨幣,借入低息日圓再投向美元或其他高收益資產,是國際市場的常態。
當投資者察覺,日本利率不再被無限期鎖定在零附近,原本龐大的套利倉位便開始鬆動與平倉。
短線資金流向調整,造成日圓一度再度轉弱。但這類貶值並非源於對日本實體經濟的長期否定,而是典型的部位重組(ポジション調整),屬於結構性洗牌而非資本逃亡。
至於股市,邏輯同樣直接。
股價本質上是未來現金流的折現結果,而當折現率隨長期利율上升而被重估,日本股市此前累積的牛市升幅自然面臨回吐壓力。部分高估值板塊首先調整,更屬估值修正(バリュエーション調整)的常態現象。
這並非拋棄日本,而是市場適應新利率環境的過程。
因此,所謂「三殺」,其實並非三件獨立壞消息的疊加,而是一個單一結構轉變——利率正常化——在股、債、匯三個市場的同步反射。它代表的是再定價(リプライシング),不是信心崩潰。
事實上,日本經濟的基本面並未顯示出制度性潰敗跡象。
日本國債雖然總額高逾 GDP 的 230% 至 250%,為全球最高,但約 88% 由國內投資者與央行持有,加上債期結構極長,利率上升的現金流壓力是逐步釋放,而非瞬間爆發;同時日本仍是對外淨資產國,不存在外債依賴型危機。
工資自 2023 年起開始實質回升,內需緩慢復甦,資金並未出現系統性撤離。
同時,市場關注的 21.3 兆圓財政刺激方案,真正以新增國債融資的部分约為 11.7 兆圓,全年國債總發行規模約 40 兆圓,其實與過去多年相若。
不同之處不在於發債「量」有多驚人,而在於現在的世界利率環境已不再允許政府以零成本借錢。市場發出訊號的意思十分清楚:你仍可以举债刺激經濟,但不再是免費。財政紀律重新置於價格約束之中。
放眼長遠,這種轉型對日本反而是制度上的利好。
長期壓制利率的副作用,是資本定價扭曲、資源錯配與企業效率停滯。
如今利率回歸市場,日本企業回報率與資本運用效率面臨實質檢驗,企業治理改善的動力增強,金融系統的訊號功能重新啟動。
因此,今天所見的震盪,更像是一場遲來的洗禮,而非危機的開端。
短期的三殺,換取的是長期制度的正常化。
這不是衰敗的序幕,而是甦醒的前奏——是一個經濟體,從非常態回到常態必經的痛楚。
危機(危機・きき)看似暴風,
很多時候其實只是——
舊秩序的清算,以及新生的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