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不再是世界製造需求既定的一站式中心。一系列區域樞紐正取代全球供應鏈的概念。
在漸漸成形的新結構下 ，東南亞和南亞國家可能扮演中國製造業者的供應商，生產的商品主要供給中國市場。西歐公司顯然倚重東歐、土耳其和非洲的工廠。美國消費者仰賴鄰近本土的製造商群，尤其是拉丁美洲。
對於偏激的及時生產和片面依賴跨洋供應鏈，這是必要且合理的修正。世界可以免除貨輪排放的部分溫室氣體。公司終於能獲得較近的製造選項，減少暴露在未來的危機中。消費者面臨較低的供應鏈斷裂風險。
運動品牌哥倫比亞較早把生產從中國轉移到越南，2001 年就在當地設立辦公室，川普發動貿易戰後更加速轉移。但是隨著無數其他品牌，選擇用同樣方式規避美國對中國進口商品課的關稅，越南的港口和工業區變得擁擠，勞動和土地成本上漲。於是在 2023 年 10 月，哥倫比亞的 6 位經理人組成考察團，尋訪離公司最賺錢市場美國較近的工廠。
哥倫比亞聚焦在中美洲，企圖利用區域貿易協定的優勢。條款規定，只要布料使用的紗線在美國或中美洲紡織廠生產，區域內工廠製造的服飾就能免除關稅在美販售。哥倫比亞全球服飾製造主管史丹．波頓（Stan Burton），擁有 30 年業界資歷。他現在的任務是限縮深深依賴遠方工廠的風險。當時哥倫比亞的全球生產僅有 7％落在中美洲，波頓預計在接下來3 至 5 年間讓比重翻倍。
「我們真的在重新定位，遠離亞洲。」他告訴我時，我們正在參觀瓜地馬拉市（Guatemala City）的一間工廠。前一天他看了薩爾瓦多的 2 間廠房。波頓推算， 中美洲製造服飾的成本普遍比越南高 5 至10％，但是這還沒加上運費，更別提運輸所需的時間。從越南運一個貨櫃到西雅圖港通常要一個月，從瓜地馬拉運相同貨物僅需一周。縮短這段時間讓哥倫比亞更快補充庫存，代表公司能以可靠方式精實管理庫存，掌握及時生產的益處。
參觀完工廠，波頓和哥倫比亞的高層同僚開車進山區，前往殖民古城安地瓜（Antigua）。他們吃午餐的飯店餐廳，硬木擦得發亮。他們探索石子小徑，品飲當地咖啡，到地震後廢棄的未完工教堂廢墟裡拍照。當他們穿越中央有噴泉的綠意廣場，有些成員停下來看原住民女性展示的手工藝品─七彩項鍊、耳環、編織斗篷。波頓試圖暗示他們離開。「你知道嗎，那些全都是中國製品。」他說。
製造業的地理學正在改變，最顯著的證據是中國企業也在墨西哥建廠，企圖保障自身不受阻礙近用獲利豐厚的美國市場。中國企業在利用近期重修的北美貿易協定。只要他們滿足必要條件，使用一定比率的區域內生產零件和原料（確切比率因產品而異），就能在商品標上「墨西哥製」，免除關稅運進美加。
海信是一間中國家電用品製造商，最近開設 2 間乾淨明亮的工廠。在墨西哥見到這間公司讓我十分好奇，因為早在 2004 年，我曾參訪海信的第一座歐洲廠，那是蓋在匈牙利西部尋常小鎮的簡樸工廠。海信從 1960 年代晚期立業，時值中國災難性的文化大革命。海信大量生產平價調幅收音機，廣播中共主席毛澤東的階級鬥爭使命。後來它發展成中國的主要電視製造商，並放眼全球。
為了建匈牙利廠，海信派任一位不懂匈牙利語、只會一點英語的經理。他攜帶裝滿泡麵的行李箱和新工廠的基本設計圖，以及對於國際貿易變化型態的精明理解，抵達奧斯特發索尼法村（Ostffyasszonyfa）。匈牙利剛加入歐盟，納進共同市場，因此成為前進歐陸的理想跳板。海信可以從中國運來零組件，在匈牙利組裝電視，隨後免除關稅賣往希臘、德國和愛爾蘭。20 年後，海信基本上在墨西哥採用同樣模式，到墨國設廠為美國市場製造冰箱和烤爐。
海信工廠座落的工業園區是蒙特雷商務律師瑟薩．桑托斯（César Santos）的心血結晶。10 年前洛杉磯的開發商找上桑托斯，他們代表一間想來墨西哥設廠的中國電子公司。桑托斯掌握一塊關鍵資產─ 2,100 英畝的土地（約 850 公頃），距邊境僅150 英里（約 240 公里）。
桑托斯兒時，這片乾旱褐色大地曾是他的家族牧牛場，全家人在這裡騎馬探險。如今，他看見在全球經濟結構轉變下獲利的機會。桑托斯飛到中國見潛在的中方合作夥伴。他從上海搭高鐵到湖畔的杭州市，那裡是華立集團的總部，他們在泰國建了一座工業園區，供中國企業進駐。
2015 年，桑托斯、華立集團和另一位中方夥伴富通集團成立合資公司，華富山工業園區（Hofusan Industial Park）由此起步。他們策畫網格狀的倉庫和工廠，正面有飯店和短租公寓供來訪主管入住，外加 12,000 間員工宿舍，另設學校、醫院和商店。
華立集團派蔣鑫（Jiang Xin，音譯）去監督新計畫，他待過公司的泰國分部。墨西哥完全是另一回事。「中國的公司對墨西哥毫無概念，我們唯一只曉得不好的、危險的事。」蔣鑫告訴我。
「然後呢，」他接著說，「川普來了。」
貿易戰侵蝕中國製造商品、美國銷售的經濟利益。突然間蔣鑫的電話不斷震動，接到中國公司的簡訊，他們在尋找比較容易打進美國市場的途徑，把墨西哥納入考量。「中國的公司想要更多選項。」蔣鑫說。「而我們是其中一個選項。」
生產人工草皮的中國公司來設廠，製造公共噴泉泵浦的中國廠商也是，中國的沙發製造商顧家（Kuka Home）蓋了工廠。截至 2021 年中，園區第一期的 28 塊工廠開發預定地只剩下一塊。接著，另一間中國家具商敏華來問最後這塊地。敏華在中國營運多座工廠，從南方廣東省的熱鬧工業區到北方的天津市，生產平價躺椅運往全世界。
川普的關稅促使敏華買下一間泰國工廠，同時也在越南建廠，利用這些工廠服務美國市場。然而高昂海運價格導致這步策略失效。敏華每月從越南運 3,500 個 40 呎貨櫃到美國，這方面的成本上漲多達 10 倍。敏華在深圳的高階主管陳朋裕，用中國的社群平台微信聯絡蔣鑫。他的問題很直接。出售的土地有多大？ 84 英畝（約 34 公頃）。當地的高速公路怎麼樣？還可以，但在改善中。附近有沒有道地的中國餐廳？完全沒有。
幾周之內，敏華承諾買下這塊地，由陳朋裕擔任墨西哥分公司的執行長。他從未踏足墨西哥，更別提華富山工業園區，卻迅速同意投資 3 億美元設廠。「我們的主要市場是美國。」陳朋裕聳聳肩說。「我們不想失去這個市場。」
2022 年 1 月，他和華立集團的一位代表在上海浦東機場碰面。當場他簽約購買工業園區預定地，隨後登機經舊金山飛往蒙特雷，留下妻子和 2 個小孩。敏華決心在墨西哥建立產線，甚至在大廠動工前先租一間小工廠製造沙發。陳朋裕敲定臨時廠址前，就叫敏華在中國裝滿70 個貨櫃的機器和原料，跨越太平洋寄來墨西哥。
「我們做事一向明快。」陳朋裕說。「別想東想西，做就對了。」不過，確實是有幾項重要細節值得想一想。
敏華的新工廠需要僱用 6,000 位員工。公司習慣管理中國和越南等地的人力，那些地方基本上禁組工會，而且工廠能倚仗彷彿無止境的人力供應。墨西哥是一個工運興盛的民主國家。新雷昂州的失業率約 3.6％。敏華和其他中國工廠要跟北美、歐洲和南美企業競爭有限的人手。想留住員工就要滿足他們的需求，或許提供小巴士載員工往返居住的村莊。公司要在假日舉辦烤肉活動，並在員工的小孩出生時發獎勵金。
這些是陳朋裕這類經理人深諳的考量，不過他必須向中國的上司回報，而他們往往認為這些開銷不必要，形成不可能消解的緊張關係。最大的問題聚焦在國內供應商網絡能多快成形，以支持擴產─不只針對中國公司，而是所有的墨西哥製造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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