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難解的習題,遇上獨特的創新解法,會迸出什麼意想不到的答案?
二○一五年,聯合國推動永續發展目標SDGs以來,十年間,各座城市風風火火喊出永續治理口號,制定發展方針,努力將藍圖上每句標語,轉化為具體行動。
但在許多大城小鎮的角落,也有一群非典型公務員反其道而行,他們走入基層主動發掘問題,直面當地發展困境,促成公私部門一起協力,帶來實質改變。
三座分別面臨高齡化、環境汙染和缺工難題的城市,各自發揮創意巧思,串起各路資源,落地形成可執行的政策,讓地方痛點變成亮點。這股由下而上的力量,正在形塑全新的永續城市面貌。
中午剛過,屏東烈日炎炎,八名長者捨棄午後休憩時間,準時踏出家門,來到長治鄉一棟粉色建築前集結。每周二下午,是他們一起動腦「買菜」的日子。
走進教室,燈光暗下,地面投影出一幅九宮格圖像,羅列生活常見的食材。「今天要買魚、香菇、鳳梨⋯⋯,」嘴裡複誦著採購清單,一名拿著助行器的阿伯緩緩走近,依序踩踏一分鐘前努力記住的食材圖像,每一個小步伐,對於訓練他的認知功能和定向感都是一大幫助。
完成買菜任務,緊接著還有高難度的加減算術,這回長者們要分組競賽、通力闖關,即使是行動不便的輪椅族,也沒有偷懶的權利,他們改丟沙包,擲向地面感應答案。有時卡關了,夥伴會在旁出聲提醒;有時勢均力敵,兩隊還會暗自較勁,這間教室裡,沒有人會被遺漏。
透過學習、陪伴撕下失智標籤
闖關動腦延緩退化 競爭互動勝過吃藥
如果不是旁人特別提醒,看著這群「大孩子」興致盎然、積極參與的模樣,很難在第一時間察覺,他們全是患有失智症的長者。
成立二十六年的椰子園老人養護之家,是與屏東縣政府密切合作的失智社區服務據點之一,目前提供十二名「極輕度」、「輕度」失智長者服務,每周一到周五的上午和下午,據點設有體適能、太鼓打擊樂、桌遊等多元課程,鼓勵長者走入人群。
「很多長輩是在失智前期被發現,但診斷後開始焦慮,看很多負面訊息,反而走不出來。」椰子園老人養護之家主任蔡秀蘭觀察,屏東獨老或老老照護的比率高,失智長輩獨處在家,若不動腦、不與人群接觸,退化速度會非常快。
椰子園做的是擴大社會處方箋,引介長者來據點學習、參與活動,就像上學交朋友,而不是被當作患者照護。
「醫師也會告訴他們,輕度失智沒什麼,非藥物治療勝過吃藥,保持心情愉悅、社會參與最有效。」依照蔡秀蘭的經驗,來到據點的長輩,平均三、四年後才會進入下個失智階段,有人甚至長達六、七年,延緩了退化速度。長者到據點親身體驗後,也慢慢撕下心中的負面標籤,回家還會揪親友鄰居一起參與。
屏東失智照護成急迫課題
診斷偏晚、潛在患者多 數據揭警訊
但不是每位失智長者都那麼幸運,能夠及早診斷,穩穩被社區資源接住。
台灣正在快速老化,失智,是每個家庭無法迴避的問題;對於二○二三年底就步入超高齡社會、老年人口已達二一.七%的屏東縣,挑戰更為艱鉅。
二三年初,屏東縣成立全國第一個一級單位「長期照護處」,將長照業務獨立出來,推動符合在地需求的創新政策。「我們意識到長照不是中央給地方政府預算、地方把經費撥出去那麼簡單,應該有更專業、溫暖且細緻化的服務。」屏東縣長周春米說。
然而,每座城市的先天體質、發展條件都不同,屏東縣也正面臨在地獨有的困境。
在衛福部公布的二三年全國社區失智症流行病學調查報告中,屏東縣失智者在「極輕度」階段被診斷發現的比率偏低,落後全國十九個百分點;而在「中度」被發現的比率,高於全國十五個百分點,凸顯失智個案確診期程偏晚,照護成本相對提高。
此外,依照衛福部報告,二三年屏東縣失智症的推估人數,應有一萬兩千多人;但在該年初,屏東全縣確診失智的人數僅約一萬人,且診斷後沒有使用任何長照服務的族群,高達二七%。
幾項數據敲響警鐘,指向屏東還有高比率的潛在失智患者,隱身在社區裡沒被找到;而即使就醫確診,中度以上的失智患者也偏高,後期政府和家屬能做的努力有限。
「如果早一步發現,是否更能從多元面向介入,幫助失智家庭?」帶著這樣的提問和關懷,屏東縣長照處一群熱血的基層公務員開始集思廣益找尋解方。
他們分頭向全縣共照中心、社區據點請益,調查第一線人員的實務觀察,抽絲剝繭釐清原因,不斷修正再定焦。最後發現,最核心的問題是多數民眾並不了解失智症,不知道從何尋求協助管道;即使有病識感,就醫距離和便利性也是一大考驗。
催生「愛智憶」服務方案
綠色通道免排隊 看診到檢查一氣呵成
「屏東有三十三個鄉鎮市,最北到最南距離長達一一二公里。」屏東縣長照處處長陳桂敏說明,長者要確診失智症,必須經醫院精神科或神經內科診斷,但偏鄉就醫路程遙遠,光是帶失智長輩走五百公尺就很折騰,到院檢查又得耗上整天,讓不少家庭卻步。
這群全縣走透透請益的公務員,為了解決痛點,參考民間夥伴的回饋意見,發想出一套整合性的「疑似失智者確診檢查加值服務方案」,取名為「愛智憶」,用台語念就是「要注意」,好記又琅琅上口。
這套服務納入屏東縣十三家失智共同照護中心(醫院),找來民間交通業者合作,民眾只要上網申請或一通電話打到「一九六六」,就有專人協助對接住家最近的共照中心,線上敲定就醫、集中檢查時間,由專車來回接送。長輩出門甚至不用帶錢,一趟下來所有交通及就醫費用,全由縣政府買單。
今年高齡九十一歲的小金阿嬤,家住九如鄉洽興村,家裡附近只有診所,離最近的醫院車程要半小時。年事已高的她,早有認知退化跡象,但出門就醫不容易,直到近期家人申請居家長照服務,才在照服員的協助下接觸申請愛智憶服務。
十月一日上午九點,載著小金阿嬤和孫子小峰的無障礙專車,準時停在屏東市中心的寶建醫院門口。前一天,個管師張郁旋已經提前致電家屬,貼心說明整趟流程。
從第一站進入診間看診,到後續抽血、腦波檢查、電腦斷層和智力測驗等,張郁旋全程陪伴小金阿嬤打通關,就像照料專屬VIP患者。由於事前已經排定綠色通道,這些原本可能耗時整天的繁瑣檢查,幾乎無縫接軌,連同看診,壓縮在一小時半內全數完成。
「本來以為來這邊還要掛號排隊,沒想到那麼快。」事先騰出整天時間的小峰,對於不到中午就能回家大感意外。就醫的高效率,也讓小金阿嬤自始維持平穩心情,離開醫院前爽快答應個管師兩周後回診,「會再來啦,我會再來!」
實踐長輩共好城市從關懷開始
從診斷到照護分流 打造失智支持網絡
屏東縣二三年十月推動「愛智憶」服務以來,努力提高大眾對失智症的認識,增加就診便利性,讓不少疑似失智長者願意跨出就醫的第一步。
這套計畫,讓二四年屏東縣新確診的失智個案達到一千六百多人,較前一年激增四二.五%。更難得的是,整體極輕度和輕度失智比率拉高了五.五%,中、重度失智占比下降。「多一個長輩及早確診,他的家庭就能更快面對這個問題。」周春米欣慰地說。
但是,屏東縣目標不只是提高確診率,還要幫長者接軌後端資源,落實「精準分流失智照護」。
「四種程度的失智狀態,會對應不同的照護方式。」陳桂敏舉例,如果是極輕度、輕度個案,會安排到社區失智據點,參與活潑的課程活動,與別人社交互動;至於輕、中度,合併部分失能狀態,建議到日照中心或二十四小時的失智團體家屋;到了重度失智合併中度以上的失能,則適合入住全日型住宿機構,接受更高強度的照護。
縣府的合作夥伴椰子園養護之家,就涵蓋失智據點、日照和住宿型機構等全方位的長照服務,由不同團隊運作。蔡秀蘭說,針對各階段切準服務,各自發揮專業,「也能讓長輩物以類聚,否則一個輕度患者突然看到插鼻胃管的長者出現,容易感到混亂,或對自己的未來感到害怕。」
照護過程中,蔡秀蘭認為失智據點可發揮關鍵作用,讓輕度以下的長輩拉長健康餘命,延緩進入下個階段。她更驚喜發現,以往失智據點的個案,都是從共照中心診斷後轉介而來;但愛智憶推出後,許多使用過的長者回到村裡會主動分享,揪親友一起就醫、到社區據點上課,「今年已經有四案都是個案間彼此轉介而來,實在太難得。」
推動一套創新方案,未必需要砸下大把銀子,今年愛智憶補助的交通和醫療經費,僅不到八十萬元,卻對整體失智確診結構帶來質變。「我們不是在做多偉大的事,但只要同仁願意集思廣益,發揮一點小巧思,小錢也能創造很大效益。」陳桂敏說。
就如周春米所言,城市的榮譽感可以從很多面向而來,「如果我們能成為一座很會照顧長輩的城市,絕對是非常光榮的一件事。」
在基層看見問題,用貼心、細膩且專業的新點子,整合現有資源,打通所有環節,這項政策在屏東公務員催生下,化為一道暖陽,照進每個失智家庭。
若把目光放得更遠,你會看見,台灣各大城小鎮的角落,還有更多人正踩著創新步伐,加入這場永續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