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學期教「社會學導論」時，為了講階級與認同的主題，推薦學生讀《位置》這本書。《位置》是一位當代法國的作家安妮艾諾( Annie Ernaux )的自傳性作品，她的作品以忠實深刻分析親身生活經歷而著稱。《位置》細膩書寫屬於艾諾父母親的階級世界，也就是父母在社會生活中的「位置」。用句譯者邱瑞鑾的話，這本書「刻畫她父母那個年代、那個階級的舉止」。正因為著眼於生活表層之下的深度剖析，她的作品有一種跨越文化的吸引力，使得各種讀者都能貼近她的作品所直指的核心，那就是，每一種生活的根源都存在的特定矛盾。
這個家庭到她那一代算是成功地「向上流動」，但是在這過程當中，艾諾像是經歷了一種背叛，經歷了從一個不起眼的蛹、化成燦爛蝴蝶的蛻變，這樣的歷程也注定會伴隨著自我認同的困惑與背叛，那就是，別人再也無從辨識她的出身，她也漸漸無法欣賞曾經是她的而今只屬於父母的階級世界。
「他(艾諾的父親)用腳踏車把我從家裡載到學校去。無論晴、無論雨，從這一岸到另一岸的擺渡人。說不定他覺得最驕傲的事，或者說，他存在的正當性，就是：我屬於鄙夷他的那個世界。」
那個世界與這個世界用許多生活的細節和語言區隔起來，這個世界與那個世界住了兩種不相往來、也不知如何往來的人。更多的時候，是那個世界打量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卻不敢直視那個世界。文化、教養與品味區隔了活在兩個世界的兩代人，使得這兩代人往後只能客氣地、禮貌地往來。之後的下一代，就更不知如何面對那舉止言談都格格不入的祖父母。這斷裂所帶來的無奈與不快樂，卻往往被成就與向上流動的表面粉飾了，或甚至忍受了。
一段話道盡了這樣的結局：「我潛入這一邊的世界，在這地方，另一邊的世界不過是墊在背後的影片。我媽媽寫信來說，你們可以回家裡來休息、休息，而不敢說回去看他們。」
讀這樣的書或許會讓人傷感，但或許也可以讓人有所行動。我憶起多年前，我的朋友 Chris，在美國著名大學已經做到系主任，有一年突然離職回去他的母國英國教書。更令人吃驚的是，他選擇在父母仍居住的家鄉附近的小學院教書，而不是去倫敦的著名大學。那時他告訴我：「我的父母都是工人，我們這一家的小孩是那裡最有成就的，但是卻也是住得最遠的。我父母常羨慕別人家裡小孩雖然繼續當工人，但是都住在家鄉、結婚生子。」
所以，他選擇了回去「光宗耀祖」，而且要讓家鄉人都看得到。這看起來當然是一個很感情用事(也就是很非理性)的決定，但是，當時他一定也像艾諾一樣有所醒悟吧。
「她(艾諾的母親)私底下有個欲望沒有得到滿足：在她住了五十年的這個小鎮裡，沒有人親眼目睹她女兒和女婿的成就，而她只在意這裡的人能見識到這一點。」
Chris 知道他的父母也只是最在意家鄉的人能見識到這一點，Chris 是想讓他的父母在他們人生最後的階段滿足這樣的欲望。
Ps. 基本上，《位置》是一本能激發人去回顧自己家族故事的書。許多學生讀了《位置》之後頗受激發。有人開始花更多時間嘗試了解父母的家族故事，也有不少人想坐下來認真寫自己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