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舌、閒話、流言、八卦。這些都是對 gossip 的翻譯。今天，長舌充斥在我們四周，立院廟堂、企業商場、電視節目、網際網路，隨處可見。台灣曾幾何時變得如此「長舌」？這麼耽溺於「八卦」？我們為此又正付出什麼代價？我想了想，得到一些答案。
但那終究只是冒牌「求知」的廉價魅力。長舌不斷創造「話題」，但從不指向思辯。人們在長舌中，心底呼喊的渴望是娛樂我（ entertain me 〉 而非告知我（inform me ㄒ。在長舌的世界裡，一切被說的都不確定，一切的不確定都正被判定。而判定所憑賴的並不是證據與邏輯，而是人們毫不猶豫地盡情想像。
長舌也是道德秩序的施展，在想像臆測背後，總預設著獨斷的倫理標準。藉著長舌那些偏差的「閒雜人等」，人們同時創造了道德正確的「自己人」，也肯定了未經檢視的道德秩序。耶穌那已成經典的反諷鼓舞：「你們當中沒有犯過罪的，就先拿石頭打她」，便是藉著打破法利賽人自視的道德分界，才開啟真正的自省。
已經滲透到公眾領域的 gossip，甚至總可以被說成是「為了」公共利益，因而偽裝其輕浮的本質。最近一位由醫轉政的公眾人物，在記者會上當著全國觀眾的面向總統發言：「我建議總統去看看心理醫生！」。這發言的對象是等待著被餵食 gossip 的觀眾，哪裡會是總統？
但是，詭辯來了。「總統健康關係到國政的品質」，誰說是長舌？以此類推，公司裡流傳的八卦自然關心的是企業的生產力，窺視藝人的私生活則出於擔心年輕人學壞榜樣。問題是，儘管冠冕堂皇號稱微言大義，這樣輕挑的語言是否能夠承載理性社會的公共關心與思辯？
長舌是一種偽裝嚴肅的娛樂事業，是玩弄語言遊戲的混水摸魚。政論節目可以妝點成「夜總會」，政經議題不妨坦白「不正經」。尖酸刻薄的機巧取代了穩健的批判。 偷拍光碟的新版本你看了沒？ 政壇鬥嘴的最新流行語你聽過吧？gossip是事不關己的社會關心，是公開分享的集體窺視。參與到這長舌的遊戲，你彷彿便因此與社會取得聯繫，不再落單孤寂。
因可以顛倒權力，長舌又被稱為「弱者的武器」。「下班後聊老闆的八卦」讓焦慮的員工重拾工作的尊嚴。明星吸引眾人稱羨目光，官僚政客盛氣凌人，一旦成了長舌的對象，便光環盡失，裸露於人性與權力的骯髒。傳統父權社會中的婦女「長舌」，因為那是她們被扭曲的唯一「公共參與」。長舌是神奇的「平權創造者」（ equalizer 〉 ，它創造了民主化的商業社會所最需要的「平等」氛圍！
表面上，長舌滿足「求知」、肯定「道德」、創造「平等」、洋溢「娛樂」、鼓勵「參與」。難怪長舌在民權初步、商業獨秀的台灣如此繁衍。但是，長舌遠非這些價值本身，甚至透過混淆與替換，它正是這些價值實踐的障礙。一旦長舌當道，集體窺視儼然成了求知，獨斷取代了道德自省，犬儒嘲諷可以販賣平等，刻薄輕浮成了娛樂。它一旦擴散到社會生活的角落，我們的公共語言遂遭其綁架，人們也因此喪失了思考與釐清價值的能力。
承認我們是「長舌社會」的共犯，只是新興的民主社會走出迷障與耽溺的第一步。提升言說環境品質的下一步，可能要先從有節制地「不聽」、「不言」開始。
這是「長舌社會」來臨帶給我們公共生活的最大弔詭！
（作者現為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助研究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