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來，美國進口業者一直以勞工規章與監督手段為對策，因應中國供應商剝削勞工的相關指責聲浪。問題是，許多中國工廠隱匿真相的騙術愈來愈高明。
一通突如其來的電話，為他帶來轉機。來電的人自稱是上海企業責任管理顧問公司的賴明衛（譯音），他說只需五千美元，就能替唐英杭擺平沃爾瑪的問題。唐英杭說，「他向我們保證，絕對有辦法讓我們度過這次稽查。」
與稽核人員大打攻防戰
賴明衛要貝發製造足以亂真的假單據，並建議在稽查進行當天，將所有心懷不滿的員工驅離工廠。他還列舉沃爾瑪稽查員可能提出的問題，供貝發管理人員預作準備。經過他的指點，貝發寧波廠儘管一切行事作法照舊，仍然安全過關。
十多年來，為因應中國「血汗工廠（sweatshop）」剝削勞工的指控，美國大型零售業者與知名品牌除詳定勞工行事規則，還進行當地監督。問題是，許多中國工廠隱匿真相的騙術越來越高明。美國《商業周刊》檢視的產業內部文件顯示，無數中國工廠保有兩套帳冊以瞞騙稽查人員，還發布手冊，教員工一旦遭到質問時如何應答。新的顧問行業應運而生，專門協助貝發這類公司躲避稽查。不久前，唐英杭辭離貝發，創辦一個為工人謀利的網站。他告訴美國《商業周刊》，「教導工廠應付稽查，已經成為中國一門新產業。」
貝發的律師趙吉（譯音）證實，該公司確實雇了前述上海顧問公司，但否認在工資、工時，或外來人士監督的問題上有任何欺瞞情事。他並表示，貝發由於「未能滿足某些前員工的無理要求，已成為指控的目標。」
沃爾瑪發言人艾美．瓦特（Amy Wyatt）說，沃爾瑪注意到美國《商業周刊》的有關報導，並將對供應商剝削工人的說法進行調查。她說，沃爾瑪已經加強工廠監督作業，但也承認若干供應商正想方設法，阻撓監督：「我們知道有問題。總是有地方需要改進，但我們相信，新程序正使條件逐漸改善。」
做為美國進口最大單一來源的中國工廠，今年銷美商品總額可望高達二八○○億美元。美國公司不斷要求中國供應商降價，讓美國消費者享有廉價的衣物、鞋類，與電子用品。
問題是，中國工廠管理人大嘆，美國公司既標榜負責任的資本主義，要求中方提升勞工條件，卻在降價方面不斷施壓，迫使中國業者在勞工標準上動手腳。這類標準一般而言包括，業者必須實施中國政府訂定的最低工資（已從每月四十五美元調漲到一○一美元）。
美國公司一般也說，它們遵行中國政府規定的四十到四十四小時每周工時標準，逾時工作必須支付較高工資。不過這些數字與事實頗有出入，因為北京迄未能全面迫使地方當局執行中國勞工法規，這也是原因之一。
有些美國業者現在承認，詐欺事件遠較他們想像的普遍得多。耐吉（Nike）企業責任副總漢娜．瓊斯（Hannah Jones）說，「我們已經察覺，在供應廠商表現的考核上，我們的監督儘管十分重要，但監督本身未必能導致可持續的改善。我們仍然面對同樣的核心問題。」
面對美國國內反對與中國貿易的聲浪，特別是在工會與反全球化活動不斷升溫的情況下，美國跨國業者為爭取國內政治支持，必須保證中國供應商都能遵行普遍接受的勞工行事準則。
公平勞工協會（Fair Labor Assn）執行長奧雷馮希丹（Auret van Heerden）說，「對許多零售業者，稽查是一種替自己撐起保護傘的方式。」但美國業者能將西方勞工標準，成功運用在沒有真正工會，法治也形同虛設的中國身上嗎？
多年來一直與剝削勞工事件糾纏不清的耐吉，現正力謀推動供應商改革。耐吉說，幾年前，它查獲一家名為濟橋成衣廠（譯音）的中國供應商造假帳。這座設在華南的廠房昏暗汙濁，有六百名員工，年紀大多都是二十出頭。耐吉說，今天的濟橋已經做到勞工法的規定。但濟橋總經理王彼得（譯音）說，他們能有現在的成績得來不易。他說，「過去，我們總是玩著貓捉耗子的遊戲。一切改善都要花錢。」發放加班費是他最大的挑戰。他說，根據法律，工人工作超過八小時，要領一倍半的工資，周六、周日，與假日工作要領兩倍、甚至三倍的工資，「但耐吉支付的價錢卻一分錢也沒有增加，遵行勞工法必然使成本增加。」
中國的問題不僅止於成衣廠而已。從家具到家電，到電子產品與電腦製造業，中國工廠違反勞工法的情事非常普遍。極度依賴中國包商供應筆記型電腦、數位相機，與手機的惠普（Hewlett-Packard）、戴爾（Dell）等業者，已組成企業聯盟，打擊這種罪行。
一位督察員最近在視察深圳一座年久失修、通風不良的玩具製造廠時，聞到刺鼻的油漆味。
年輕的女工一個個彎著腰，拿著噴槍，為故事書的小塑像噴漆。他見到一道上了鎖的門，並要求工廠主管開門，主管起先不肯，但最後只得從命。打開門，督察員發現門後暗藏第二個工廠。工廠裡，一位似乎不滿法定工齡十六歲的女孩，躲在生產線上的同事背後。那位工廠主管也坦承自己違反多項勞工法規。
但中國的情況頗為令人費解。雖然工廠條件與監督作業仍然漏洞百出，但就連批判人士也說，整體而言，中國工人的環境已有改善。無論如何，來自跨國公司的壓力，確實抑制了一些中國供應商的惡行劣跡。
炒熱國際稽核產業
由摩托羅拉（Motorola）與奇異（General Electric）這類企業直營的工廠，一般不會發生欺凌員工的事件。中國蓬勃發展的經濟與勞工供應的緊縮，也使若干地區的工人得以要求加薪。但許多中國勞工，特別是來自偏遠鄉間的民工仍不計薪酬，只想爭取工作。
拜這種變化多端、混沌不明的環境所賜，中國的勞工稽核成為數百萬的熱門產業。國際企業調查業者，與瑞士Cal安全督察公司（Cal Safety Compliance）、法商法立德公證公司（Bureau Veritas）等全球性稽核公司，都在中國大發利市。它們遵行各不相同的企業行為準則，使一些大型中國工廠被迫訂定七、八種不同的規定。有些工廠幾乎每天都有督察小組登門，要求查看薪資與生產文件，要求視察工廠，約談經理與員工。奧雷馮希丹說，「麥當勞（McDonald's）、迪士尼（Walt Disney）與沃爾瑪，每年進行好幾千次未經協調的稽核」，工廠經理「為稽核而疲於奔命」。
公平勞工協會也根據十八國、八十八座供應商廠房的稽查結果，發表本身的研究報告。它發現，每一座廠商平均有十八項違規，包括逾時工作、工資未達最低標準、健康與安全，與工人騷擾問題等等。它說，實際違規率應該更高，因為「工廠人員越來越精，知道怎麼隱瞞工資真相。他們往往藏匿原始文件，向稽查人員出示假帳」。
廣東東莞一家成衣廠，雇有兩千員工，他們經常加班趕工，但平均月薪只得一二五美元。企業督察員最近在稽查這家廠房時，廠房的香港老闆不得已承認工資確實不符中國加班工資規定，但他說，「這些規定的目標根本是天方夜譚。或許再過二、三十年我們可以做到吧！」
想了解中國生產工人究竟能領多少工資很難。根據中國政府的數字，中國工廠工人平均時薪為六十四美分，但這是假定工人每周工作四十小時。事實上，每周工作六十到一百小時在中國是司空見慣，換言之，實際工資低得多。根據金戈投資公司（Javelin Investments）人口學者朱迪斯．巴尼斯特（Judith Banister）本身的稽核經驗，中國成衣、電子，與其他出口工廠的員工，每周工作超過八十小時，時薪只得四十二美分。
沃爾瑪未辯駁以上說法，但強調正加強監督作業。它說，沃爾瑪去年一年對七二○○家工廠做了一萬三六○○次稽核，稽核之勤堪稱業界之冠。Target也在書面聲明中說，它「非常重視」工廠員工公平待遇的問題，一旦發現不法，它「承諾會採取糾正行動，包括與相關供應商解約。」
去年年底對永升（譯音）燈飾的稽查，揭露了類似弊端。這家設在東莞的工廠，是家得寶（Home Depot）等業者的供應商。根據與工廠經理訪談，以及廠方提供的資料，它的每一位員工都只在周一至周五工作，每天上午八時工作到下午五點半，中午有午休。但稽查人員查獲的其他資料卻顯示，員工每天必須加班三到五小時，在生產高峰期間，每個月只有一、兩天休假。員工說，他們可以領到加班費，但「稽查人員深感這些工人是在按照廠方指示說話。」
美國業者的稽核報告與美國《商業周刊》的訪談結果顯示，中國工廠唆使工人與中級管理人員誤導稽查人員的例子相當普遍。稽查人員去年在對廣州一家布料外銷廠進行查訪時，查獲一份文件，指示工廠主管在面對突擊檢查時，應採取以下行動：「首先通知養成工、未成年工、沒有身分證的員工，立即從後門離開工廠，並告知不得在宿舍逗留。其次，立即要接待人員蒐集所有相關文件。」其他注意事項還包括，要所有工人戴上必要保護裝備，如耳罩與面罩等等。
廉價與人性化難兩全？
有些美國零售業者說，這些證據不具代表性，且它們的稽核工作已經生效。在接受美國《商業周刊》的查詢時，J.C. Penney發言人達西．布洛沙（Darcie M. Brossart）說，該公司立即調查了涉嫌工廠，但它的「稽查人員沒有發現任何涉及不法的情事證據。」
不過，中國工廠主管說，違規情事難以查緝並不表示它們不存在。耐吉供應商鞋城鞋類公司（員工一萬五千人，設址在廣東）的台籍總經理陳隆（譯音）說，「我們很難做到這些規定。」
他說，鑑於中國的代工生產競爭如此激烈，「我們既不能要求耐吉多付錢，又怎能負擔調高工資？」他說，十八個月以來，鞋城已經將利潤從三○％降到五％，才能勉強符合耐吉的規定。
但壓縮利潤解決不了較大的社會問題。陳隆說，由於許多工人只想多掙錢，不管是否領得到加班工資，導致他的熟手員工不斷流失，投入其他違規營運工廠的懷抱。最後，全球外包的經濟考量似乎終將戰勝西方業者推動的一切監督系統。殘酷的經濟現實，尤將使廉價與人性化的工作條件難以兩全。（By Dexter Roberts & Pete Engardio）
/小檔案/
█三種手段 玩弄制度
為規避美國零售連鎖與製造業者派出的勞工稽查員，中國工廠會採取若干手段：
兩套帳冊
工廠偽造薪資與工時紀錄，以顯示工人每周工作40小時，並且獲得適當的加班津貼；而將真正的帳冊保密。
事先擬妥的答案
工廠當局事先教導工人與經理，面對稽查人員有關工時、工資，與安全條件的問題時，應如何應答；工人在廠區外接受訪談時，往往有不同的答案。
隱藏的生產
工廠為滿足美方要求，會將生產工作祕密轉包給不達安全標準的次包商；有些工廠會將工人藏匿在危險的祕密隔間內工作，以躲避稽查人員。
█愚弄稽查人員的鐵證
指導工人與中階經理，教他們如何規避美國公司對中國工廠的監督，在中國是極為普遍的現象。以下是廣東省廣州一家布料廠發給員工的一份備忘錄片段，教員工一旦面對外來稽查人員，應該怎麼做。
首先通知養成工、未成年工、沒有身分證的員工，立即從後門離開車間，並告知不得在宿舍逗留。
車間（工廠﹚人權評鑑緊急通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