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很慚愧，這幾十年來，我培養了那麼多律師、法官，而國家的法治到現在還沒上軌道，這是我覺得最對不起國家的事。」李模老師躺在病床上，感嘆地說道。
記得第一次聽李老師講話，是在八十六年夏天，東吳大學法律研究所碩士乙班放榜後錄取考生的招待會上。席間，李老師並未大力推薦這個他費盡苦心經營的研究所，只是淡淡地說︰「我專做改變別人一生的事。你們要不要來念法碩乙，要好好思考。因為這個選擇，不單影響你一個人；正取(考生)來，備取的會來，所以你的決定將影響至少兩個人的命運。」聽到這句話，我驚覺到我正面臨人生的重大抉擇，一是抱著台大經濟系的文憑，留在報社，繼續跑金融新聞，另一個則是踏上一條未知的道路，看不到前景，但是可以確定的是，沿路已布滿荊棘。「讀法律是很辛苦的事，想要一邊工作、一邊讀書，是不可能讀好的。我無意把大家往地獄裡推，或要大家往火坑裡跳，想來念的，可要下定決心；不然就把機會讓給別人。」他進一步說。
李老師講的一點兒也沒錯，在法碩乙求學的過程，真可用「水深火熱」來形容，把大學法律系四年必修的課程，安排在三年之內修完，連寒暑假都不放過。經過幾次考試之後，同學之間開始出現以下的對話︰
「我昨天又做噩夢了。刑法考試我居然一題也不會寫。」「那有什麼！我夢到我寫得很好，結果考卷發下來只有三十二分！」
一年級民法總則的課，由李老師親自擔綱，不但一個星期上六個小時課，每周五下了課後，同學還得輪流陪李老師吃中飯，讓我們有許多親近李老師的機會。學校課程安排的雖是民法總則，不過一個星期往往有三個小時的時間，李老師講的是做人做事的道理。
李老師談到，學法律的人一定要有道德︰「法律就像一把刀，有道德的人用起來，可以貢獻國家社會；沒有道德的人用起來，殺傷力與破壞力驚人，比沒有道德又不懂法律的人，對社會的危害更大。」而且，讀法律要有六顆心：「決心、恆心、專心、虛心、熱心與良心」才會讀好法律，又不變成國家社會的禍害。
他也告訴我們，自己的人生要自己掌握。他把他在書上讀到的英文佳句抄給我們，要我們背下來。像是︰My life is like a canvas. The picture I paint is mine to choose.(生像一塊畫布。上面畫的圖案由我自己決定。)有Life is not of holding good cards, but of playing a poor hand well.(生要緊的不是握有一手好牌，而是如何把手上的爛牌打好。)
同學之間在功課上難免有競爭比較，為了安慰考試考不好的同學，也挫挫成績好的同學的銳氣，李老師在黑板上寫道︰It is nothing noble in being superior to some other men. The true nobility is in being superior to one's previous self.(別人好沒什麼光榮，真正光榮的是比自己以前好。)
這些好似老生常談的話，從李老師的口中說出，少了一分教訓的意味，我感覺到的是他對我們深切的期許。八十七年初行政院內閣小幅改組，內政部長葉金鳳轉任國民黨副祕書長，遺缺由黃主文接任。葉金鳳和黃主文，都是司法官訓練所第八期的學生，當時李老師正任司法官訓練所的所長，因此兩位部長都是老師的學生。李老師在課堂上告訴我們︰「皇帝愛長子，百姓愛么兒。我教過的學生這麼多，心裡最喜歡的還是法碩乙。我已經有很多學生做部長、做法院院長，……我等不及看你們做部長的那一天，不過，我相信你們一定會做得很好。」李老師桃李滿天下，對我們這些後生小輩仍然期盼殷切，誰能不感動？誰能不慚愧？
在課堂之外，李老師對我們每個人的生活也關懷備至。有一次，他提到法碩乙的同學念書太用功，把婚事都耽誤了，老人家覺得這樣不好，提議舉辦法碩乙的「非常男女」，讓各屆未婚的同學有機會接觸，說不定會來電。還有一次，第七屆班上一對男女同學傳出結婚喜訊，大夥兒在李老師家喝茶時，李老師硬是逼他們說出如何交往、如何求婚等細節，以供其他同學效法，害兩位同學羞得忙找地洞鑽，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就是這樣，李老師對我們而言，不但是老師，更是我們共同的家長，我們共同的父親。
去年七月傳出李老師罹患肺癌的消息，令我們大為震驚。我到家中探望李老師時，他正好做完第二階段的放射線治療，雖然有點兒虛弱，但是一切都還好。他說，這次生病，他早有心理準備。年紀大了，就是不生病，過幾年也該走，沒什麼大不了的。倒是朋友們聽到他生病，很關心，紛紛寫卡片來，「有的寫得像告別式的講話似的。」他笑著說。有別於家人、學生的擔憂，李老師對自己的病，倒是看得很開，灑脫得很。
為了抑制放射線治療引起的發炎狀況，醫生對李老師使用大量的類固醇，最高峰時一天吃十二顆，李老師的免疫力因此降低，容易被病菌侵襲，動輒發燒。十二月初，李老師因為心肌內膜炎與菌血症，再度住進醫院，病情轉趨險惡。
在李老師過世前的一個月，我到醫院探望他與師母，李老師正巧午睡醒來，精神不錯，我就在病床旁陪他說了一個多小時的話。沒有料到，這竟是我們師生最後一次的相聚。十二月底再度到醫院探望李老師時，他已經住進加護病房，插著呼吸管，無法言語；一月六日，他因為敗血症而永遠離開人世。
李老師在病榻上，念念不忘的是國家的法治、是法碩乙︰「這幾十年來，我教了那麼多律師、法官，國家的法治還是沒有上軌道，為什麼呢？因為沒有人敢講真話。一個法律人，除了專業以外，一定要有骨氣，要有拚著官不做也要講真話的勇氣，而且還要有口才，有說服別人、說服執政者的能力。我相信法碩乙的同學具備這樣的勇氣和能力，……沒能看到國家走上法治社會，我覺得很慚愧，覺得對不起國家。」
一月七日，台北天空布滿烏雲，斜風夾著細雨，李老師入殮的會場外，大批學生故舊等著在李老師的靈前鞠躬致意。看著李老師安詳的遺容，彷彿沉睡著，隨時可能醒來再問我們一聲︰「書讀得怎麼樣啊？」
一頭白髮，穿著灰藍色的夾克，手裡拿著咖啡色塑膠公事包，風趣的言談，慈祥的笑容，這是我們最敬愛的李老師，我一輩子都無法忘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