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紐約非常的有意思！
十月二日一早，紐約布魯克林美術館( BROOKLYN MUSEUM OF ART )空前盛況地出現排滿長龍的人群等待入場看展，與示威抗議的另一群龐大人群共聚一處──這些都是因為英國青年藝術家「感覺」( Sensation )一展當天揭開序幕。
過去一周，紐約報章雜誌、電視收音機以及網路上，有關這次展覽談論出現的頻率已高到令人生煩的狀況。 我打電話給常幫《紐約時報》寫藝評的努特(Nolter )，問他有何看法，他說他不想多說了， 自己去看吧！語氣中充滿了疲倦與懊喪。前晚他還看來滿臉愉悅地來參加紐文「茶與樂的對話」。
朱利安尼砍掉布魯克林美術館經費
為什麼布魯克林美術館「感覺」一展會造成紐約如此大的話題呢？導火線是因為紐約市長朱利安尼( Giuliani )在展出前一周申言，展出的作品中有辱天主教信仰的內容──「一張用大象糞便做的聖母瑪利亞胸部畫像」，並且令館方撤下，館方當然不肯，因此朱利安尼便砍掉提供給館方的經費，而這些津貼占全館年收入的三分之一。
這樣的事竟然發生在紐約。這下可好了，全市譁然，此展未展先轟動；不管這些造訪者是為藝術還是熱鬧，因對立所引起的效應，從美術館行政、政治到媒體……，這基本上不是什麼新話題，最後法律還是會有個定奪。但，到底「感覺」一展所傳達的是什麼？爭議與事件使得藝術作品失去了焦距，釐清這次展覽的本身顯得相當重要。
詩人龐德( Ezra Pound )年輕時曾宣言：「必須使藝術成為新的」( Make itnew )。但什麼是新？代價又是什麼？二十世紀以來藝術在西方所扮演的一直就是半先知型的預言家，對人與社會反省的一種角色，藝術家不斷地從自我中找尋新秩序，從零走到一，再從零回到一，如此來往返還；為了「自由」，因為他們有一個無形又強有力系統的體制，尤其是科技文明所帶來的疏離，基督教神權不斷打破所帶來的失落，縱使代表現代主義精神的先聲尼采宣告上帝已死：但死亡陰影仍大，籠罩著他的承繼者們。
如果從這樣的角度與認識，就不難了解現代藝術為何如此令人困惑與混亂。類似布魯克林美術館事件在西方近百年來已發生過無數次。只是因為紐約市長的干預，使得這原本「中規中矩」、品質不錯的展覽失焦。
「感覺」一展概括了八十六件作品，四十六位英國藝術家從四十七歲到最年輕的二十八歲，其中以六十年代出生的為多，作品的來源是由英國近十年來最具影響力的史塔奇畫廊提供( Saatchi )， 這些藝術家來自極嚴謹的英國學院訓練身，不論是技巧上與思惟上，都可以從這個展覽中找到英國現代藝術風格與思路上的承繼性，並非僅如新聞報導上予人驚世駭俗的印象。
一坨坨糞 令人不覺唐突
以我的觀點，此展作品有西方藝術市場收藏之作，加上這次爭議事件，對史塔奇的收藏經濟價值效益更提高了。至於那件最受爭議、用象糞作成的黑人處女瑪利亞畫作，作品明顯的有非洲藝術風格工整細密繪製手法與構圖，與另一張叫太空糞便( Spaceshit )──也是一張有象糞便的畫， 因其技巧與國畫本身的完成度，具有極高的可看性，雖是一坨坨的糞，卻令人不覺得唐突。
妙的是有人問作者，為什麼汙辱聖潔的瑪利亞？他的回答是──「我沒有褻瀆的意思，而是虔敬的──當我在畫時。」我們且不去批判他是否有褻瀆之意，但對非洲有些民族而言，象糞是神聖的。 這個作品作者奧佛( Chris Oflei )的父母是來自南非的黑人。但就我來說──有佛教背景的東方藝術家，不會拿觀音像用糞便來作畫吧！更不用說動不動就拿基督來大作題目的「反神」作品，東方人與神的關係，與基督教藉神權統制下西方文化社會對神的概念與態度是不同的。
這也是為什麼在啟蒙主義後，浪漫主義強調「做為人」的重要與意識，並且去感受接受自身內在那個平凡甚至低下、不怎麼良善的人性，現代藝術家更是進一步不斷地將其彰顯出來，為了「自由」那個千年來從神性走出來的解脫，通過這樣的分離、決裂的經驗，再回到和解(與自我與上帝和解的歡樂)，因此藝術作品常會有因走得太遠而「犯規」，雖然那原本是藝術在這個體制下的一種功能。
真有禁忌嗎？道德、不道德的尺度不斷地被藝術家拿出來挑釁，沒多久前梅普索( Robert Mapplethorpe )的攝影作品「一樣是性感的吻」(二個接吻男人的照片)( Same Sex-kiss )，才受到制止公開展出。 最近我看到格林威治村的大幅同性戀團體廣告出現了類似的牆面大海報。朱利安尼的舉動只不過是做給那些搞不清狀況的選民，還有真的對神尚有敬意者看的，對神有敬意是好的，卻常被有政治目的人扯在一起。
這幾天我在紐約訪談了幾個三十五歲左右有家的男人，問他們對此藝術展覽事件的看法，有一個說：「當你每天看著你的孩子穿梭在巨幅穿著內褲半裸的俊男、在公車上各種公共場合上，你再去看看時代廣場上更厲害，總是放著做出不同曖昧狀半裸的內衣褲廣告，那道德嗎？」
關於藝術 「新」並不是能救贖人的一條路
美術館的定位是什麼？若是教育，是否是為啟發人們的洞察力，以了解歷史以及現世所發生的事？而不是更保守封閉知識與已有的真相。真有「新事」嗎？年輕時的龐德急乎「 make it new 」， 他的確身體力行在中國文化的古詩詞中找尋， 洋洋灑灑地把孔子學說翻成英文，他認為「新」是可以從其他文化中找尋的(畢卡索、馬帝斯他們都做過)。「不幸」的是，龐德活得太老了，他發現「新」並不是能救贖人的一條路！ 因此他又說： 我不能使新「連貫」( I cannmake it cohere )， 這是現代西方藝術的一種困境(如果你也想從藝術裡找尋救贖的話)，這將會令人失望。它或許可以帶給你一時之快與震撼讚嘆，也許可以解放人內在壓抑與善惡相交的種種複雜性，但觀眾與藝術家一樣要在藝術的旅程中往返來去。
但是，現代藝術並非沒有悲憫，絕對有的、而且一樣深沉，只是那個系統的思惟方式仍是來自一種斷裂性的、以威權假想式為出發點，所以看起來如此刺眼、諷刺，說得斯文些是「苦澀的美感」。 在「感覺」一展中，除了赫斯特( DamienHirst )那些放在福馬林玻璃箱中，被切割成段成塊的牛屍，豬身與羔羊、虎頭鯊還有血腥半乾的牛頭在充滿蒼蠅的箱中，表面上看似對生死的處理，而媒材本身的處理方式卻是文明與科技所帶來矛盾的因果辯證。冷酷的背後帶著反省質。用動物處理這樣的題材，赫斯特比年長他將近一倍的美國藝術家諾曼( BruceNauman )更不帶激情的呈現。
「這隻豬到市場， 另一隻留在家中」( This little piggy went to marketthis little piggy stayed at home )， 這個作品取自英美家家戶戶孩子琅琅上口的童謠。一隻被切分成二半的豬，分別錯開放置在有福馬林浸泡的玻璃箱中，清楚可見完整橫切面的五臟俱全。另一件題名「非死人豈知肉身之亡」( THEPHYSICAL IMPOSSIBILITY OF DEATH IN THE MIND OF SOMEONE LIVING )，一隻完好浸泡在福馬林裡的虎頭鯊(遠看像在水族箱中)，有五米長三米高二米寬。沙魚放在初進入展場的第一間房，讓你以為進了自然生物水族館。
「死了的爹地」令人動容
在這個展覽中， 最令人(本人)動容的一件作品是米克( Ron Mueck )的「死了的爹地」( Dead Dad )，逼真超寫實的矽膠塑像，縮小到真人尺寸的二分之一，仰身躺在白色的台子上，身已涼，靈已去，留下這麼一個弱小的屍身，身為人的渺小與卑微毫無遮蔽的身體(縱使你知道是假人，但逼真與尺寸的恰好)，作者無情地告訴你，這是我的爹地，也是你，也是我，是我們每一個人最後的命運。
這個身體與他另一件放在極小房間的作品││毛孔俱細微在的「面具」(大約是真實比例的十五至二十倍大)。藝術家那種洞察凡聖之外、自我張狂的一面毫無掩飾，告訴你，「你看這也是我呀！」
此次展覽除了巨大的塑像、對象物及裝置，繪畫方面占了重要數量，繪畫基本上仍承繼英國戰前出生的藝術家風格技巧， 例如珍妮( Jenny Saville )的巨大女體油畫，技法是根據培根( Francis Bacon )與佛洛依德式( Ducien Freud)。極限式的馬丁( Jason Martin )畫在鋁版上的油彩，初看令人想到英國著名歐普( OP )的女藝術家萊莉( Bridge Riley )，帶給人視覺壓力的幻象圖案，不同的是馬丁是一氣呵成，在機械計畫性的表面配合著手與工具高度自律與控制，與萊莉不帶人性的觀念與機械相結合的繪畫不同。
由此可以看出史塔奇的繪畫收藏還是占大部分，市場性是受肯定的，屬於中規中矩的布爾喬亞式的。連那張有象糞的處女瑪利亞也一樣。技巧構圖嚴謹看起來無害的畫作，只是「取題」的動機有些不明。
傑克與狄諾斯( Jake & Dinos )的雙人作品──被肢解割掉的性器官分別掛在枯枝上的塑像，雖然取材於早期西班牙的哥雅( Goya )畫作，並有人道式的解說，但缺少沉澱與藝術性的轉換、處理的題材與媒材只能令人驚慌一下、甚至流於薄弱陳腔的說教，是此展最弱的作品，而偏偏許多媒體喜用這張照片來議論其爭議性。當初我看了這件作品的照片，第一印象是太粗糙了，因此對這個展覽有了一種不知真相的成見。
現代藝術還有什麼可令人聳動？
不過，真相還是要自己去發掘，我的觀點也只能代表個人的想法。我的重點是，現代藝術還有什麼可令人聳動？禁忌早已破除，若有什麼爭議，那也是政治性、策略性的，有一天恐怕連政治性也會失去了功能，搞「前衛藝術」者那時候也可以坐下來開始喝茶，聽聽胡笳十八拍的樂曲，從文山包種茶喝到普洱？
當我正在思想著「感覺」一展時，前晚來參加林谷芳茶宴、一個做著血淋淋作的美國雕塑藝術家打電話來，謝謝我告訴他這個節目，讓他經驗如此特別的一場盛會。是的，如此特別，是否這也是一種「新的經驗」，不能連續的生命情境與藝術。答案是只有繼續生活下去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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