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全民外交的時代，不懂葡萄酒不見得辦不好外交，若能從生活中學習葡萄酒知識，對於外交推動多少有些正面價值。
談「葡萄酒外交」這項獨特主題，筆者反射性地立刻聯想起二○○六年九月與法國駐新加坡大使雷歐（Jean-Paul Reau）的一次精采對話。
雷歐大使曾擔任等同於駐台大使的法國在台協會主任，是一位非常友我的資深職業外交官。
二○○六年八月底，返回巴黎參加「第十四屆法國全球使節會議」之後，雷歐大使即申請屆齡退休。當時筆者正派駐法國，基於長期的深厚情誼，另一方面，也深切希望向這位法國外交界的亞洲通請教，於是在蒙田大街（Avenue Montaigne）上香榭麗舍劇院頂樓、可以鳥瞰塞納河美麗夜景、以「新菜式」（Nouvelle Cuisine）著名的「白宮」（Maison Blanche）餐廳訂位，並邀了另一位駐法國代表處的同仁，一起與雷歐大使夫婦共進晚餐，歡迎他們返國。
還記得那位同仁未經深思地點了「香烤春雞」當作主菜，這道菜送上來之後，他很不靈巧地以刀叉對付肉薄多骨的春雞，顧此失彼，不時發出鋼刀滑劃磁盤的刺耳聲音，顯得相當狼狽。
為了化解同仁「處理」春雞的尷尬，筆者於是借景發揮，談起林語堂對於西方餐桌禮儀的諷刺。
從生活的藝術談起 東西方食飲認知不同
在《生活的藝術》（Importance of Living）這本馳名東西的著作裡，林語堂批評西方文化提倡的是一種自苦、自虐的人生，他強烈地反對有教養的西方人非常重視的餐桌禮儀；這位生活藝術大師認為，西方人在餐桌上吃的根本是禮儀，而非食物！
雷歐大使輕輕地微笑，並不直接回答我的話頭，反問道：「代表先生，您知道刀叉是什麼時候被引進法國的嗎？」
我回答道：「噢，這應該已經是外交禮儀史的ABC了──原本歐洲人是以林語堂所讚賞徒手撕肉、吮指回味的方式品嘗美味全雞的。據說，最早刀叉是從拜占庭公主帶到威尼斯，而大約在十六世紀，佛羅倫斯家族的凱薩琳．麥迪西（Catherine de Medicis，一五一九?一五八九年）再將這種『先進的』餐具引進他的夫婿、也就是後來的法王亨利二世（Henri II，一五一九?一五五九年）的宮廷裡。
最後，凱薩琳．麥迪西的兒子法王亨利三世（Henri III，一五五一?一五八九年），以倡導『潔淨用餐』的衛生理由，下令法國的貴族必須使用刀叉進食，才讓刀叉開始在法國宮廷裡廣泛成為用餐的器具。」
「沒錯，這事情正是發生在我們腳下這條街所紀念名人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一五三三?一五九二年）的時代。」雷歐大使接著說：「台灣人博學強記的功夫可真令人讚歎。但是，恐怕您們對於刀叉之於宮廷外交的深意就沒那麼熟悉了。」
「願聞其詳。」
從刀叉的意涵談起 餐桌禮儀作為外交辨識
雷歐大使不疾不緩娓娓道來：「十六世紀正是歐洲宮廷外交蓬勃開展的時代，所謂『宮廷外交』其實就是以國王為首一小撮皇親國戚為了自個兒利益，所進行的外交合縱連橫，自己人的利益當然最好由自己人來捍衛，所以當時的外交官絕大多數出自宮廷。
大使接著解釋，「法文『外交』Diplomatie的源頭是希臘文diploum，原意『摺疊』，指的就是外交特使所持有的委任書，後來發展成diploma（證書），再演變成今天我們所用的這個字。不過您可以想像當時從事外交工作的風險，地理空間所造成的隔離非常嚴重，國與國之間的資訊聯繫也很薄弱，一位西班牙王子帶領的馬車隊伍，迢迢從南歐一路出發到法國來，很可能在半途中被殺害，而由另一名革命分子手持委任書冒充，然後在法國創造與國王的衝突，從而激起兩國之間的戰爭??。」
「在這種時候，餐桌禮儀就是辨識外交特使是否出自宮廷的有力旁證。只有從小受到良好餐桌禮儀訓練的貴族，才能熟練地使用刀叉，才是值得信任的『自己人』，宮廷外交時代高度懷疑的氣氛下，在外交談判的歡迎晚宴裡，要是弄不清楚餐具的正確擺設位置、各式酒杯的用途，乃至於刀叉操作笨拙、舉止不宜，一定會招來出身不明、來路不正的敵視，嚴重的話，甚至會被拖出去砍了！」
說到這裡，正埋頭努力以刀叉與春雞大餐奮戰的同事脹紅了臉，慚愧地偷偷吐一下舌頭。
「然而，老實說餐桌禮儀並沒有那麼困難，它是一套制式的操作模式，一般人只要了解基本原則，再根據SOP（Standard Operation Procedure，標準作業程序），多練習幾次，也就不容易露出破綻了。」
從葡萄樹產地談起 葡萄酒作為身分辨識
雷歐大使顯然不打算就此打住話題，接著說道：「這時，餐桌上的『言談』就比『舉止』更為關鍵。」
「舉例而言，代表先生今晚非常大方，點了一九九六年分的Chateau Trotanoy好酒饗客，」雷歐大使舉起酒杯，輕輕地抿了一口，對著我的同事點頭示意：「我想，這樣的好酒應該是波爾多產區最肥沃的土壤所孕育出來的，您說對吧？」
同事也點頭呼應：「是的。」
雷歐大使和我迅速交換了一瞥會意的眼神，笑著嘆息說：「唉，這回您還是沒能過關。如果要生產出真正第一流的葡萄酒，葡萄樹必須種植在貧瘠而且排水良好的地區。因為要是土壤肥沃，根系理所當然留戀在表土層中，這樣的葡萄樹也許產量高，但味道往往流於單調；相對地，位在貧瘠地區的葡萄樹，為了生存茁壯，根系必須努力地鑽探到地底深處去尋找水源，因此它可以從不同的土質層中吸收不同的微量元素，產量也許較低，口感卻豐富、細緻而有深度。後者才是真正的好酒，也才是能端上宮廷餐宴檯面、能拿出來作為接待外交使節貴客的酒。」
「唉！」一晚上都坐立難安的同事也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別覺得挫折，宮廷外交早離我們遠去，現在已經是全民外交的時代，就算不懂葡萄酒也不見得辦不好外交。」這位見聞廣博、經驗豐富的法國資深外交官語帶鼓勵地總結道：
「不過如果能在法國，這個與葡萄酒關係密切的國家裡，從生活實踐中學習一些有趣的葡萄酒知識，想來對於外交談判的潤滑與外交業務的推動，應該多少有些正面的價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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