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看來,《黑暗之光》是一個年輕女孩在暑假回基隆老家,歷經男友與父親相繼死亡的夏日紀事。
剛開始,我嘗試用傳統寫實主義的角度來看《黑暗之光》,因為透過女主角父親與黑道大哥相濡以沫的交情,或者男主角被情敵以莫須有的糾紛所殺,以及黑道與黑道之間的談判和警察在當中扮演的推波助瀾角色,都非常合乎我對寫實主義的印象,也看得到導演對台灣奇特的民間勢力鍊結的深入觀察。但隨著影片的進行,尤其到了令人驚嘆的結尾時,我才發現,導演張作驥根本不是照本宣科地演練一遍寫實電影的法則,早在不露痕跡間,他就已經自行對形式展開顛覆與重建了。
那是在父親因病去世,男友也在械鬥中喪生後,幫按摩院煮飯的歐巴桑一如往常把飯菜帶來,原以為張作驥會像侯孝賢的《悲情城市》一樣,以吃飯的儀式和成員的減少,暗喻家庭衰微與時間轉換。然而正要作如是想的時候,電影裡的門響了,死去的父親竟然提著行李箱回來了(片頭他正要去旅行),而死去的男友也隨後出現,他說在樓下遇到女主角父親,順便幫他把行李抬上來(他第一次出現也是背著大袋行李),鏡頭拍女主角笑著從房間到客廳,走過長長的穿廊,也跟片頭迎接父親從新加坡觀光回來時的鏡頭類似。原來步過穿廊的鏡頭才是本真正的儀式,透過與片頭類似的動作,影片被帶到另一個想像的層次:大家一如往常地吃飯,爸爸在,男友也在。少女的綺想,讓影片的結尾從死亡變成生氣蓬勃,或許觀眾也希望最後這五分鐘才是真實,前面一切都只是想像罷了。
猛然回想,同樣的筆觸,之前早已經出現過了。同樣是女主角倚在窗前發呆,她跟男主角的戀情才剛萌芽,恍惚之間,覺得他在樓下叫她,她跑下樓相會,不過幻想立刻被現實裡前來喚她的弟弟給打斷。想像,表面上是痛苦現實的靈藥,事實上卻是改變這部電影的魔法金粉。意即本片的寫實基調其實是一再被導演本身建構、打破、重構又質疑的,他曖昧地讓少女的欲望及白日夢般的幻想,潛入本片的敘事底層,凸顯寫實風格的浮動性及再造可能。
所以《黑暗之光》不只是一個無聊少女的夏日紀實、基隆盲人按摩院的庶民寫真、地方黑道與警力勾結的驚人刻畫,更是創作者不再滿足於被攝物的瞬間情景或表面真實,而使藝術從似動非動的困境中解脫出來的魔術,這要比「亂真」的寫實更加真切。這樣的電影,值得推薦給真正迷戀電影的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