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法國還有什麼比較優勢，那就是仍然繼續、持續地以「軟實力」（Soft Power）贏得人心、音樂、藝術、語言、文化。
有一回，約了拉德蘇斯司長在巴黎十六區的「老爹客棧」（Auberge Dab）共進晚餐。選擇這家餐廳，一來是因為名列《巴黎饕客》（Paris Gourmand）指南推薦的物超所值傳統餐館，二來則是圖代表宿舍步行可及距離的便利。
用畢主菜，也談過公事，在上甜點之前，拉德蘇斯司長點起香菸，煙霧繚繞中，氣氛輕鬆起來，我們將話題轉到葡萄酒。
葡萄酒的單純之美
拉德蘇斯司長起頭發問道：「代表先生，我在一篇雜誌關於您的專訪上讀到，你喜歡勃根地產區的酒勝過波爾多產區，為什麼？」
「噢，那是我們新聞局出版的法文期刊《今日台灣》（Taiwan Aujourd' hui），司長先生，您可真是耳聰目明呀。」筆者笑著回答：「其實這兩個產區的酒各有擅場，何況在那篇專訪裡，我還提到也喜歡羅亞爾河谷（Valee de la Loire）所產的葡萄酒，這樣的偏好，要放在目前工作與生活的架構，以及那篇專訪前後文的脈絡（contexte）裡，才不至於誤會。」
面對這位既是夥伴又是對手的資深外交官，我斟酌字句地解釋：「簡單地說，這與心情有關。外交工作經緯多端，非常複雜，每件事都得戰戰兢兢面對，記得我要出發來法國之前，一位前輩就曾苦心叮囑：『外交沒有小事！』現在生活裡，每項決策都得三思後行，深感壓力沉重。」
我接著說：「既然現實生活已經夠勞心了，實在沒有必要在飲食上再去強化。波爾多葡萄酒傳統上皆以三種或三種以上不同品種的葡萄榨汁調配釀造，顯得比較深奧；勃根地與羅亞爾河區域則多以單一葡萄品種製酒。以一種簡化了的角度來說明，後者展現了一種單純之美，可以平衡生活裡因為過度複雜所引發的雜亂振幅。」
「在某種意義上，品嘗葡萄酒對我不只是享受，還有一點華人文化裡『招魂』的儀式與功能。特別是到了晚餐，經歷一天錯綜工作，心思已經渙漫，七魂六魄彷彿都四處逸散，人變得不太完整，這時放緩節奏，啜飲單純的葡萄酒，的確可以招魂。」
拉德蘇斯司長搖搖頭，應聲道：「雖然單純，雖然不扮深奧，但是還是一樣講究深度呀，沒有深度就無法沉澱，又怎麼可能安撫人的靈魂？」
製桶橡木兩百年長成
「深度不只需要技術、需要醞釀、需要陳年的時間，更需要陳年的環境，最後一點來自橡木桶。代表先生，您之所以能在法國以單純好酒來『招魂』，不僅僅是因為出自單一葡萄品種，很大的原因是它們曾在法國出產最好的橡木桶裡醞釀成長。」我解釋道。
這顯然是拉德蘇斯司長喜歡的主題，他打開了話匣子：「這個世界上能拿來製作儲酒木桶的橡木主要有兩大類，一類是生長速度較快的北美洲白橡木，拉丁學名為Quercus alba；另一類則是歐洲的棕色橡木，叫作Quercus robur 以及 Quercus sessilis。歐洲橡木的香氣比較收斂，單寧比較細緻、紋理比較緊密，簡單地說，就是品質比較好。缺點是生長的速度相對緩慢，一般而言，在法國，橡木大約要長到兩百年才適宜伐倒製材。」
「橡樹長得慢，砍下來做桶子倒快得很，伐樹容易種樹難呀。您知不知道這家餐廳的隔壁就有一個讓人省思的例子？」拉德蘇斯司長突然賣起關子來了。
我聽得如墜雲霧：「什麼？」
拉德蘇斯司長面有得色地答道：「就在這條Malakoff街上，過去幾號就是黎巴嫩的領事館。黎巴嫩的國旗中央有一棵綠色大樹，那是鼎鼎大名的『黎巴嫩雪松』（Cedre du Liban）。」司長解釋道，「黎巴嫩雪松不但防水性佳，更含有豐富的樹脂，同時能夠防腐，既是製作木乃伊、棺木、建築鷹架，也是造船的好材料，自古為人熟知。世界上最古老的敘事詩《吉爾迦美什》（Gilgamesh，又譯為《蘇美史詩》）裡，曾描述領土位於現今伊拉克南部的吉爾迦美什國王，在將自己國家裡的森林砍伐殆盡之後，遠征黎巴嫩，打敗森林之王渾巴巴（Humbaba）以獲取黎巴嫩雪松。」
拉德蘇斯司長更提到：「《舊約聖經》裡也多次提到黎巴嫩雪松，腓尼基人以這種木材造船往返地中海，以迦太基為基地擴展建立了許多港灣城市，根據歷史記載，埃及吉薩（Giza）的古夫（Khufu）法老王太陽船、圖坦卡門王（Tutankhamen）的人形棺、索羅門王的神殿，以及埃及豔后克麗歐佩特拉（Cleopatra）的船隊，都是以黎巴嫩雪松打造。」
「因為一代一代的濫伐，作為黎巴嫩象徵的雪松淪為瀕臨絕種的稀有植物，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所登記保護的黎巴嫩南部保護區裡，就只剩下成為人類自然遺產的大約一千兩百棵雪松供人憑弔。」
路易王朝的戰略物資
「法國橡木防水性極高，質地既密且輕，同樣是造船的好材料，為避免重蹈覆轍，法國官方從十七世紀起就以建立限制每年砍伐的數量與持續造林的律法。目前全法有四五○萬公頃的橡木林，其中超過三分之一是國有林地，每年生產大約二十萬只儲酒橡木桶，為法國高品質的葡萄酒提供永續發展的基礎。」
拉德蘇斯司長將話題拉回現實：「代表先生，我記得您曾經在Auvergne地區Clerment-Ferrand大學念過書，從巴黎往Clerment-Ferrand的高速公路，會經過一座彤塞森林（Foret de Tronis）∣∣大約兩百年前，法國路易王朝為了預備海戰實力，在這裡種植大片橡木，要地方官悉心照料，以備兩百年後戰艦所需。」
「然而面對現實，到了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法蘭西在這個世界上的地位已經滑落，就『硬實力』（Hard Power）來說，早就不是什麼超強了。如果我們還有什麼比較優勢，就是法國仍然繼續、持續地以『軟實力』（Soft Power）贏得人心，音樂、藝術、語言、文化，以及能讓您用來『招魂』的、有深度但不失單純的葡萄美酒。」
拉德蘇斯司長撚熄手上香菸，衝著我一笑：「從戰略角度來檢視，路易王朝兩百年前所做的準備，在今天比當時更具意義，它提供一種重要的戰略物資，一種符合二十一世紀新價值的、展現柔性國力的戰略物資！」
/小檔案/
楊子葆
一九六三年出生於花蓮，法國國立橋梁與道路學院（ENPC）工程博士。曾任新竹市副市長、台灣駐法國代表等職，現為外交部政務次長。精葡萄酒、交通學，也是一位法國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