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本書作者小堀鷗一郎是前東大外科醫師，之後轉任居家診療醫師，陪伴超過700位病人的臨終陪伴與照護，讓他思考：「在醫院裡苟延殘喘，真的是每個人的最佳選項嗎？回家，其實也是一種醫療」。
小堀醫師認為，善終不是放棄，而是選擇。有人只想和貓住在一起，有人希望回到自己的公寓、再過一個自由的早晨，也有人選擇在床邊練習一輩子未能寫順的漢字。這些看似樸素的小願望，都是患者在「用自己的方式跟世界說再見」。
老了終究要人照顧，能「健康地走掉」只有少數人
照護本來就不是可以「預防」的事。
即使是平時過著多麼健康且有意義生活的高齡者，總有一天也會因為生病或年老衰弱，進入「需要照護的狀態」。
能夠實現多數人期盼的「健健康康地突然離世」，其實只有極少數人，最好要有此認知。我們應當追求的，難道不是一個即使需要接受照護也能過上充實人生的社會嗎？
2020年1月，我獲得機會以與談人的身分參加令和元年度東京高齡社會論壇（內閣府主辦，文部科學省、厚生勞動省後援）。這次的論壇旨在探討如何在「人生百年」的時代中，建構一個無論年齡大小，人人都能活躍的無齡社會。
我之所以被選為與談人，應該是因為我即使年事已高，仍持續參與社會活動，被視為正面典範吧。
這點從我與一位已92歲、仍在地方型都市經營一家擁有超過130年歷史老字號旅館的女老闆，一同受邀擔任與談人來看，也不難想像。
在這層意義上，我的報告或許與論壇原本目的不太相符。發言時間只有20分鐘，我以3個案例為中心，分享了高齡者的真實樣貌。接著我要詳細說明其中一個案例。
86歲奶奶拒住養老院，堅持回家「只為陪貓」
86歲女性。高血壓、糖尿病、失智症。獨居。
2011年10月起，她因為高血壓、糖尿病而定期來堀之內醫院就醫；2013年6月開始會突然出現暫時性昏迷，5年半內被送來堀之內醫院住院共8次，但經過包括腦波檢查在內的各種檢查並沒有發現異狀，通常很快便出院。
2018年12月，因不明原因的發燒第9次住院時，已故丈夫的兩個孩子與區域整合支援中心負責人員協商結果，判斷她無法再繼續獨自生活，決定安排她入住養老院。養老院的院長也出席了出院前的會議。
席間，患者本人強烈主張繼續原本的獨居生活，因此最後決定延期。理由是她心愛的貓。不論是繼子的勸說，或是繼子派來的好友（每次住院時都幫忙照顧她的愛貓）勸說，都沒有奏效。
我判斷她擁有非比尋常的堅強意志，於是主動以擔任她的居家主治醫師為條件，說服周圍的人成全她的願望。
2019年2月第一次訪視以來，她在沒有暖氣（只有愛貓用的小暖桌）的房間裡，過了一年無比幸福的日子。這一年裡，她不曾被人發現昏厥，一次也沒有。
▲照片為文章配圖，非當事人照片
我以此案例為核心進行發表的本意，是為了佐證我在新座市親身經歷的居家醫療現況。
我18年來所接觸到的患者，除了極少數人之外，絕大多數既不富裕、健康條件也不佳，在一個與獲得家人等周遭人們溫暖支持相去甚遠的環境中，日復一日為衰老和病痛所苦地生活著。換句話說，就是一群「無法預防照護的人們」。
而重要的是，他們並非全都過著對未來毫無希望的黑暗日子。他們多數人都各自經歷過一段值得訴說的豐富人生，並沒有失去以理想方式實現餘生的希望。
他們的願望非常平凡而渺小，這一點從我在同一場論壇上分享的另外2個案例也可以明顯看出。
56歲獨居男半身癱瘓仍拒住養老院，只想在家自由過日子
一位是住在東京都練馬區的56歲男性。由於他獨自生活、無依無靠，不清楚詳細病史；雖然過去曾發生腦梗塞而患有語言障礙和輕度癱瘓，但仍能靠著柺杖行走，獨自在公寓裡生活。
然而，這次新發生的腦幹梗塞，使得語言障礙、半身麻痺都比以前惡化，以致臥床不起，但仍保有高度的思考能力和判斷力。
他強烈拒絕入住區立安養機構，甚至在被告知區政府方針的當晚，就試圖利用防止跌落的護欄自殺。他寫給石神井社福辦公室工作人員的請願書。勉強能辨認出「自宅」、「公寓」等字樣。
今周刊提醒您，自殺解決不了問題，請給自己一個機會
自殺防治諮詢安心專線：0800-788995；生命線協談專線：1995
為了將患者從練馬區搬遷到我出診範圍內的清瀨市，我親自前往社福辦公室交涉，儘管過程中負責人員對我像對待蟲子一樣，但還是勉強達到了目的。
患者在清瀨市一間公寓裡度過8個月自由的日子後，於用餐中窒息身亡。
▲照片為文章配圖，非當事人照片
92奶奶沒上過學，生命最後都在學寫字
剩下一位是92歲的女性，生長於一個在伊豆海岸從事漁業的家庭。
她從小就要工作，把用網子捕撈到的吻仔魚拿去太陽底下曝曬，根本沒機會上學。
在生命最後那段日子裡，她熱中於學習孩提時無緣學會的漢字。類似小學低年級學童使用的格子筆記本一整頁寫滿了漢字，而收在床頭櫃裡的筆記本數量也絕非少數。
▲照片為文章配圖，非當事人照片
我負責教她那些從報章雜誌上抄寫下來的漢字中，她不會念的、不懂其意的字。
有一天，她要求我解釋「葵」這個字。我答應她去拍實際的葵花照片給她看，但我尚未履行約定，她便離開了人世。
病患的最後幸福日常：陪貓、住自己家、學寫字
我擔任居家主治醫師所照顧的3位患者，在生命最後一段日子裡所選擇的生活是與心愛的貓同住、在自己長久以來住慣了的公寓房間裡自由自在過生活，以及學習從報章雜誌上抄寫下來的陌生漢字——這些無不是任何人都觸手可及的平凡日常。
這可說與森鷗外在〈妄想〉中所描繪的「老人以老人的樣子老去」的極致生活如出一轍。
主人雖然年邁，但仍保有如黑人般的視力，如同世人去探訪想念的故人，翻閱著古老的書籍。
就像世人來到市集，看到新奇的人們那樣，閱讀著新書 / 倦了，就在砂丘上漫步，眺望松林。
走下沙灘，眺望大海的波瀾 / 我面對著僕人八十八推薦的蔬菜餐，勉強充飢 / 閱讀之外，老主人把玩著的是一只小小的放大鏡。
看著從砂丘上摘來的小草花等等。此外，他還有一台蔡司的顯微鏡。觀察海水中的微小生物等等。
另外，他還有一架MERZ的望遠鏡。觀看晴朗夜空中的星辰。這些是這位老人偶爾喚醒自然科學記憶時的消遣。
（森鷗外〈妄想〉《鷗外全集 著作篇 第四卷》收錄，岩波書店，1951年）
作者簡介_小堀鷗一郎
1938年生於東京。東京大學醫學部醫學科畢業，醫學博士。
曾任東京大學醫學部附屬醫院第一外科、國立國際醫療中心（現為國立國際醫療研究中心）外科醫師。
退休後赴埼玉縣新座市堀之內醫院任職，擔任居家診療醫師，累積參與700多位病人的臨終陪伴與照護。
其到府看診活動亦被拍成紀錄片《收拾人生的時間》並蔚為話題。
母親為小堀杏奴，外祖父為森鷗外。
本文摘自台灣東販《在家圓善終：當他們說想回家，我陪他們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