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下旬，蕭菊貞導演邀請幾位朋友去看《造山者-世紀的賭注》，這是首部以台灣半導體行業為主題的紀錄片。很開心自己榮幸受邀，成為第一批見證者。
看完後，我有深刻感觸，因為跑半導體產業三十多年，裡面的人物與情節，我非常熟悉。某種程度上，這些故事，其實也是我走過的大半青春。
但更重要的是，蕭導演努力留住的許多影像與對話，不只記錄了這段歷史，也在台灣躍升為全球科技矽島的過程中，留下許多值得反思再三的視角與觀點。
「小欣欣豆漿店 」是退輔會投資經營
蕭菊貞是很早就被金馬獎等國際影展肯定的大導演，過去拍攝過多部紀錄片，但此次拍攝不熟悉的半導體主題，她認真做功課，請資深記者王仕琦給予協助，還訪談了多達80位見證台灣半導體產業發展的關鍵人物和相關研究者。
紀錄片進行時間前後超過五年，謙稱自己是「科技麻瓜」的蕭導演，一直抱著謙卑認真的態度，直到4月下旬我們看片前，她還在想著川普總統又說了什麼，要不要再修改一下。
對於台灣半導體發展歷史，我當然算是很熟悉了，但是，看了這部紀錄片，卻仍看出許多新意與趣味。因為在蕭導演用心觀察、認真挖掘下，許多重要但被忽略的細節，都被她找出來了。
▲《造山者-世紀的賭注》不只記錄歷史，也留下許多值得反思的觀點，中間說話者為導演蕭菊貞。照片來源：作者林宏文（右二）。
例如，我跑新聞時，1974年那個「小欣欣豆漿店」的早餐會報，像傳奇一樣不斷被提起。但就算是科技大老，大部分人其實都講不清楚，這家神祕的豆漿店到底在哪裡。
於是，蕭導演發揮追根究底的精神，用當年南陽街40號的地址，實際到現場找，發現已沒有這個地址，她去翻當年的電話簿與市政府地籍圖，確定這個地址已經被改建了。
至於那家小欣欣豆漿店，也不是什麼街邊早餐店，其實是由退輔會投資經營，當年蔣經國先生很喜歡去那裡品嚐燒餅油條的地方。
退輔會旗下有欣欣百貨、欣欣客運、欣欣生技等，小欣欣豆漿店，原來就是這些欣欣系列中的其中一家。
而這個關鍵發現，就讓整個傳奇故事可以合理地展開了。在那個還是黨國大老的年代，包括孫運璿等七位部長與院長級官員，才可能在那裡安心聚會討論國家大事。
張忠謀提交行政院的簡報出現「賭注」、「賭博」
另外，台灣半導體產業推手潘文淵，也是產業界常談起的人物，每年「潘文淵獎」頒獎典禮，都是高科技業一大盛事，我自己也主持過幾屆得獎人的會後討論。但關於潘文淵的各種討論，都僅只於有限的記錄與傳聞。
結果，蕭導演同樣發揮她還原歷史場景的能力，找到潘先生當年回台灣時，經常下塌的圓山飯店508號房，還請史欽泰先生到508號房，追憶當年潘公的行事為人，在房間內如何苦思研擬RCA技術授權的情景。
紀錄片取名「世紀的賭注」，也有一些幕後花絮。蕭導演說，這是她在製作初期完全沒有想過的字眼，但拍攝過程中，陸續挖掘出官方會議記錄與檔案，在張忠謀先生1985年提交行政院的「發展超大型積體電路工業簡報」裡，看到了「賭注！」、「賭博！」這樣的字。
這些不尋常的字眼，出現在官方文件中，吸引了她的注意，「那是要承擔了多麼大的風險和壓力，才會說出的話？」
如今，半世紀過去了，當年的賭注，也為今日的台灣創造了晶片奇蹟，也讓台灣得到前所未有的國際關注。
片中最動人的一段，是採訪整個產業發展過程中很關鍵的兩個人：曾繁城與史欽泰。他們是當年被派到美國RCA取經的代表，回國後一位到台積電創業，另一位留在工研院貢獻，成為在民間與政府推動半導體發展的領銜人物。
在紀錄片中，兩位老先生在工研院的宿舍光明新村散步，從不到三十歲就一起併肩作戰，到如今步入晚年，兩人在高大的芒果樹旁，留下難得的合影。
曾繁城說，70年代，他父親每年會從高雄寄芒果給他，他吃完後就把芒果子種在宿舍旁，如今種子已長成大樹，大到連曾繁城與史欽泰兩人都抱不住。
蕭導演還找到幾位在聯電、台積電晶圓廠工作過的退休女作業員，談她們在晶圓廠工作時，深怕把晶圓摔掉弄破，因為那可能好幾個月薪水都不夠賠。另外也有人買了生平第一台車，是賣掉八張聯電股票換來的，開心地笑著說，「原來股票這麼好用！」
許多參與歷史的主角 正逐漸凋零
曾經擔任RCA種子計畫領隊的楊秉禾（楊丁元），談到當年肩負國家任務時壓力巨大，尤其是回憶起孫運璿部長一句：「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叮嚀，讓他哽咽落淚。
掉眼淚的不只楊丁元一個人，還有邱羅火、劉英達...，蕭導演很有本事，鏡頭下帶到這些七、八十歲的老先生，每個人一回憶當年，大時代給他們的責任與挑戰，眼眶就頓時充滿了淚水。
這麼多大男人被一個女導演弄哭，我跑那麼多年新聞，也沒見識過這種景象。
比較令人感傷的是，這段歷史中的許多主角，正逐漸凋零中。
例如，清大社會所副教授吳泉源，是提供蕭導演許多歷史研究資料的人，他已在2018年過世；前工研院副院長胡定華，當時是負責台灣半導體計畫的核心人物，他也在2019年走了。
此外，五年來蕭導演拍攝的幾位人物，例如杜俊元、施敏，也在兩年前陸續辭世。紀錄片留下的影像，是這批英雄們生前最後公開的身影，光這一點，這部紀錄片就有極巨大的貢獻了。
至於許多被她採訪過的人，工作上也都有很大變動，例如訪問劉德音時還是台積電董事長，但片子剪出來時，就要改成前董事長;另外訪問台積電副總蔡能賢，後來也變成前副總。
比人事變化更驚悚的是，拍這部紀錄片前後五年，全球地緣政治劇烈變化，從張忠謀說的「台積電變成地緣策略家的必爭之地」，到川普1.0的美中晶片戰，以及現在的川普2.0關稅大戰。
蕭導演說，她拍過多部紀錄片，但沒有一個像半導體這樣，不斷有新議題冒出來，而且都是影響全世界的大消息，她焦慮到每天想著該如何調整與修改，深怕漏掉了什麼。
局勢變化太快 紀錄片一再修改延遲
前幾年，台積電首度在技術上超越英特爾，蕭導演很開心地寫進劇本中，但早在三年前，原本還是片中一個被強調及下標的重點，如今卻已不再突顯了，因為台積電更大幅度地拉開差距，領先已不再是新聞了。
另外，2023年生成式AI出現，蕭導演說她有半年的時間，都在努力研究什麼是AI。今年初川普總統上任，更是每天都有大震撼，台積電千億美元的投資，讓她決定再修一下，把這一段也放進來。歷史不斷更新推進，讓這部紀錄片，永遠都處於毛片的狀態。
寫這篇文章時，剛好看到經濟學人最新一期雜誌，再度以台灣做為封面，談到“A superpower crunch over Taiwan is coming”，中美兩國的夾擊，還有台灣近在眼前的考驗。
經濟學人說，「兩岸的衝突，恐怕比大家想的還要更接近了（It’s closer than you think.）。」
蕭菊貞說，她一大早看到這個報導，相當有感觸，拍攝紀錄片的五年間，台灣從經濟學人說的，是全世界最危險的地方，到此刻川普2.0時，面對整個大環境的劇變，她說，「在這樣的危機和考驗下，沒有人會是局外人，能說風涼話。」
而拍攝《造山者-世紀的賭注》，她也是跟著局勢變化，一直想著還可以再增加什麼內容，因此延遲了一年多才發表。「結果，竟然上映前還是遇上這個時間點，或許，這也是一種被呼喚的題目吧！」
從邊緣到核心 觀賞紀錄片後的三個想法
觀賞這部紀錄片時，我腦中也浮現許多想法，有三個想法與大家分享。
首先，台灣發展半導體，從不被看好，不被期待，到最後卻得到驚人成就，這是創新總是來自邊陲的最佳詮釋。
史欽泰先生寫的書，書名叫「從邊緣到核心」，因為原本就是在邊緣，所以不被重視，甚至也沒有抱太大期待，但因為有一批人抱著「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信念，最後獲得完全意外的結果。
▲蕭菊貞（左）導演謙稱對半導體不懂，卻因此成為獨立客觀的第三者。照片來源：作者林宏文（右）。
其次，台灣半導體成功有很多要素，從最初產業政策敲定、RCA授權，再到成立工研院、科學園區，以及聯電、台積電的衍生，再到租稅獎勵、資本市場，以及選擇晶圓代工商業模式，每一件事都是關鍵，也都缺一不可。
因為所有環節都緊緊相扣，每個因素都交互影響，才能形成現在的產業成就，這是台灣非常重要的一個產業發展腳本，對全世界來說，也是無比珍貴的參考範例。
如今，台灣還在發展很多新行業，不管是軍工、太空到能源，為何還沒有成績，或是很明顯無法成功，也都可以從半導體的示範中，找到非常重要的參考指標。
最後，蕭導演的另一個成就，是她謙稱自己對半導體完全不懂，但就是這樣的局外人，卻因此成為一個獨立客觀的第三者。她用學習和謙虛的心，給出來的視角與觀點，不偏向任何人，台灣半導體業的成就，不是集中在少數人身上，這是集合很多很多人的貢獻，甚至是幾個世代all in的力量，才完成的一個不可能的任務。
我也感受到，影像的力量非常強大，比文字更有渲染力，蕭導演為這努力求生存的島嶼，留下珍貴的影像歷史，不只為台灣重塑了一個值得咀嚼再三的成功歷程，更是台灣要再創經濟奇蹟的一部重要紀錄片。
在紀錄片上市的前夕，蕭菊貞導演也在臉書上寫下，你可以只是想多了解台灣，或想認識半導體的故事，或擔心我們的處境。歡迎大家來看這部紀錄片電影，讓我們一起來「做功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