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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遺憾,就是在你擁有一切之後,心底還是會偷偷念著的那個名字

所謂遺憾,就是在你擁有一切之後,心底還是會偷偷念著的那個名字

2015-03-23 10:57

我發現自己的思緒探向了過去,轉身背對現時千錘百煉而來的圓滿,反而去搜尋已逝的甜美無常,搜尋那一年所有的邂逅,那些邂逅在當時看起來如此偶然無序,如此生氣蓬勃,隨著時間過去,卻變得有些命中註定的味道。

一九六六年十月四日晚上,當時都已經步入中年後段的我和法爾,去了現代藝術博物館,參加「蒙召者眾」攝影展開幕晚會。這是沃克.艾文斯(Walker Evans)首次展出這批作品,三○年代晚期在紐約地鐵上用隱藏式相機拍的人像。

社會專欄作家會稱之為「一流盛事」。男人都打了黑領結,呼應那些照片的色調;女人穿著豔燦燦的禮服,裙襬有長有短,長的至腳踝,短的至大腿上段。香檳放在小圓托盤上面,端盤子的是失業年輕演員,個個生著一副完美無瑕的俊臉,以及特技演員般優雅的體態。那些照片根本沒人看,賓客都忙著尋歡作樂。

話說回來,也不是那麼難以理解。五○年代,美國把全世界從腳跟提起來甩,已經把人家口袋裡的零錢都甩了出來。歐洲成了窮親戚,牆上是掛滿了紋章徽飾,桌上卻沒有餐具;而非洲、亞洲、南美洲那些個教人分不清楚的國家,正要開始爬過我們學校教室的牆,像太陽下不怕火的蠑螈。有共產黨,在某個地方,但是麥卡錫已經進了棺材,沒有人上過月球,現下俄國人神出鬼沒還只是在間諜小說裡。

所以我們或多或少全都醉了。我們把自己發射到這個夜晚,像是衛星,繞著離地二哩高的城市轉,崩潰的外幣和精濾的烈酒為這座城供應電力。我們隔著餐桌喊叫,痛快暢飲、隨意喧鬧。到了早上,我們準時在六點三十分醒來,神智清明,樂天開朗,準備好回到工作崗位,在不鏽鋼辦公桌後面掌著全世界的舵。

—來吧老公,我說。我們去看那些照片。

幾乎所有照片都是橫幅構圖,拍攝坐在攝影者正前方的一兩位地鐵乘客。


 
這裡是一個嚴肅的哈林區青年,頭上圓頂禮帽歪得很大膽,蓄著兩撇八字鬍。
 
這裡是一個四十歲眼鏡男,穿戴毛領大衣和寬邊帽,一看就是幫派會計師的模樣。
 
這裡有兩個單身女子,梅西百貨香水櫃員,著實有三十多歲,自知金色年華已逝而臉色微慍,眉毛一路拔到布朗克斯區那麼遠。
 
這裡一個他;那裡一個她。
這裡年輕;那裡老。
這裡光鮮亮麗;那裡單調灰暗。


這些照片雖然拍了不只二十五年了,卻從來沒有公開展覽過,艾文斯顯然顧慮著影中人的隱私。這聽起來可能很奇怪(甚至有點自以為是),想想看,照片是在這麼公開的場合拍的嘛。可是看著他們的臉排列在牆上,你就會理解艾文斯的為難,因為照片事實上捕捉了赤裸裸的人性。許多人戴著無名通勤者的面具發呆,渾然不察有具相機直直對著自己,不知不覺中暴露了自己的內在。

我們都會這樣,差別只在要花幾站的時間。有人要兩站,有人三站,那幾分鐘我們卸下防備,眼神渙散,找到獨處帶來的絕無僅有的真正慰藉。

但是攝影當時正年輕的我們,如今見到這些影中人,卻像見到鬼魂。

一九三○年代……多折磨人的十年啊。

經濟大蕭條開始的時候,我十六歲,年紀正好夠了,夠讓我所有的美夢與期望都被二○年代唾手可得的繁華給騙了。當時彷彿經濟大蕭條是美國刻意推出的政策,就只是為了給曼哈頓一個教訓。

是呀,一九三八年到四一年間沃克.艾文斯用隱藏式相機拍的肖像,是呈現了人性沒錯,不過是某一種特別的人性,向磨難低頭的那種。

我們前面幾步有個年輕女子正在欣賞展品,她頂多二十二歲,每張照片好像都是驚喜,好像她身處城堡中的肖像畫廊,裡頭的臉孔全都莊嚴而陌生。她的皮膚泛起紅暈,散發出不自覺的美麗,教我滿心嫉妒。

我不覺得那些臉孔陌生。那些疲憊的表情,得不到回報的凝視,都太熟悉不過。就好像你有過的那種經驗,你走進另一個城市的旅館大廳,看見其他客人的衣著舉止跟你如此相像,你一定會撞見某個不想撞見的人。

說起來,那天正是如此。

—是錫哥.古瑞欸,我說。法爾正走向下一張照片。

他走回我身邊,再看了一眼。照片中的二十八歲男子鬍子沒刮乾淨,穿著破舊大衣。

看起來體重不到標準,少了二十磅,兩頰的紅潤也幾乎不見,臉上看得出來很髒。但他的眼睛炯炯有神,靈敏機警,而且直盯著前方,嘴角一抹極不顯眼的微笑,彷彿正在觀察攝影者;跨過三十年的凝視,跨過無數的邂逅,像是前來探訪,而且每一寸都像他自己。

—錫哥.古瑞。法爾複述一遍,印象模糊的樣子。我弟弟好像認識一個叫錫哥的,在銀行業……
—對,我說。就是他。

這次法爾更仔細研究照片,對受困逆境的點頭之交展現出禮貌上該有的興趣。不過他一定要冒出一兩個疑問來的,他會好奇我認識這男人多深。

我和法爾開始約會的那個夏天,兩人都還只有三十多歲,錯過彼此的成人歲月頂多十年。但是十年夠長了,足夠每個人去過活度日、去誤入歧途;夠長了,像詩人說的,足夠時間去謀殺,去創新,或至少保證有疑問掉進你的盤子裡。

但是法爾不太覺得向後看是什麼美德,關於我過去的其他好多事,他都以紳士作風為優先。

儘管如此,我讓步了。
—我也認識他,我說,有一段時間在同一個朋友圈裡,不過戰前我就沒聽過他的消息了。

法爾的眉頭舒展開來。

我們在下一張照片前面站了該有的一分鐘,然後下一張,再下一張。但那些臉像是反向電扶梯上的陌生臉孔,一張一張過去,我幾乎沒看進心裡。

看見錫哥的笑容……過了這麼些年,我全無準備,感覺猝不及防。

或許只是我自滿—一個曼哈頓中年有錢人毫無根據的欣然自滿—但是穿過博物館裡一扇又一扇門的我,甚至願意發誓作證,我的人生已經達到平靜;我的人生是兩個人心性的結合,兩個都市靈魂的結合,緩慢而無可避免地向未來傾轉,就像向日葵轉向太陽。

然而,我發現自己的思緒探向了過去,轉身背對現時千錘百煉而來的圓滿,反而去搜尋已逝的一年間甜美的無常,搜尋那一年所有的邂逅—那些邂逅在當時看起來如此偶然無序,如此生氣蓬勃,隨著時間過去,卻變得有些命中註定的味道。

是呀,我的思緒飄向了錫哥,飄向了伊芙,但是也飄向了華勒斯.渥卡特和迪奇.范德淮,還有安妮.戈藍登。我也想起了那些萬花筒轉呀轉呀,給了我的一九三八年形形與色色。

我站在丈夫身旁,發現自己忙著把那一年的回憶留在自己心裡。

照片裡的錫哥看起來很窮。他看起來貧窮,飢餓,前途無望。但是他同樣看起來年輕,活躍,而且奇怪地充滿生氣。

突然間,牆上那些臉孔彷彿在看我。地鐵上那些鬼魂,疲憊孤單的他們,在觀察我的臉,留意我臉上妥協的痕跡,那些痕跡給人類老化的五官抹上特有的悲涼感。

然後法爾嚇了我一跳。
—我們走吧,他說。等哪天早上沒這麼多人再回來看。
—好。

而後就在我們走到出口之前,其中一張臉擋下了我的腳步。我的臉上浮現苦笑。
—怎麼了?法爾問。
—又是他欸。

牆上兩幅年長女性的肖像中間,夾著錫哥的第二張照片。錫哥穿著喀什米爾羊毛大衣,沒留半點鬍碴,領帶打了個俐落的溫莎結,搭在訂製襯衫的領子上頭。

法爾拉著我的手往前站,只離照片一呎。
—你是說跟剛才那張同一個人?
—對。

—不可能吧。
—不知道的人,會以為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嗯,他顯然是東山再起了!
—不是,我說,這幅比較早。

—什麼?
—另一幅比這幅晚,另一幅是一九三九年拍的。
我指向說明牌。

會假定這一幅比較晚,是很自然的事。一九三八這一幅的錫哥看起來不只是日子比較好過了,年紀也好像比較大,臉比較圓,有一絲務實的厭倦俗世的味道,彷彿一連串的成功裡頭夾帶了一兩樁醜陋的真相。一年後拍攝的照片看起來比較像承平時期的二十歲男子,生氣蓬勃,無所畏懼,天真爛漫。

—哦,真是遺憾。鳳凰變麻雀,他輕聲說。
—不對,我說,不見得。


紐約市,一九六九年

......
這一天,十二月十五日下午三點,天氣暖和,蒸蒸日上。一連三個晚上,我和梅森忙著<中央公園西路的祕密>,到半夜兩三點搭計程車回家,睡幾個小時,沖個澡,換個衣服,又回到辦公室,一點點思考的時間都沒有—恰恰是我需要的步調。可是今天他堅持要我早點回家,等我一回神,我卻已經沿著第五大道漫步,爬上了主教座堂的台階。

這天的這個時辰,四百個座位有三百九十六個空著。我找了位子坐下來,想讓思緒飄走,它卻不願意。

伊芙,亨克,華勒斯。突然間,所有英勇大膽的人都走了。一個接著一個,他們閃閃發光,然後消失,把無法將自己從欲望解放出來的人拋在腦後,像是安妮,錫哥,和我。

—我可以坐這裡嗎?有人彬彬有禮地問。
我抬起眼,有些氣惱,這麼多空位,偏偏要來跟我擠。但那人是迪奇。

—你在這裡做什麼?我低語。
—懺悔?

他滑進我旁邊的座位,雙手自動放在膝蓋上,彷彿打從坐不住的孩提時期就已經受過嚴格訓練。

—我去了你的辦公室,想假裝巧遇你,但是你不在,破壞了我的計畫。一個戴貓眼鏡框的鐵娘子建議我,不如剛好走進附近某座教堂,她說你偶爾會在休息時間造訪。

—你怎麼知道我在哪一座教堂?我問。
—顯而易見呀。因為你不在剛才那三座裡面。
我握了握迪奇的手,沒說話。

我們安靜了一會兒,然後他重心又往身體右側挪了一些。
—我幾天沒看見你了。
—我知道。
—你要告訴我發生什麼事嗎?
我們現在看著彼此。

—我們出去外面吧。

我們坐在冰冷的台階上,雙手抱著膝,我把故事說給他聽。

這次多了一點距離,或許也多了一點自覺,我發現自己敘述的時候彷彿把它當成了百老匯笑鬧劇,把那些巧合和意外說得活色生香:偶遇安妮和錫哥!
—但是最好笑的來了,我說。

接著我告訴他我發現華盛頓的《社交與談話禮儀》,還有我這個傻瓜,竟然沒想到那是錫哥的兵法書。

可是,不論是因為十二月天坐在教堂台階上,或是因為我的幽默似乎沒有產生效果,我說著聲音有些發顫。
—好像沒那麼好笑哦,說起來,我說。
—是啊,迪奇說。

他突然比平常正經起來,扣緊雙手,往下看著階梯。他什麼都沒說,開始讓我有些害怕了。
—你想離開這裡嗎?我問。
—不用,不要緊,我們待一會兒。
他沉默著。

—你在想什麼?我催促他。
他開始在台階上輕輕踏著腳,一種很不像他的、不焦躁的方式。

迪奇吸氣又吐氣,做好準備。
—我在想,或許你對這個叫錫哥的太嚴厲了一點。

他不再踏腳,把注意力轉向第五大道對街,洛克斐勒中心前面的裝飾藝術擎天神雕像。簡直像是他還不能直視我。

—所以,這個叫錫哥的,他說,語氣像是希望確定自己已經掌握住事實,他被預備學校趕出來,因為他父親花掉了他的學費。他去工作,在工作中偶然認識了「魯克蕾奇亞.波吉亞」,她引誘他到紐約,承諾帶他跨出第一步。你們大家偶然相遇,雖然他對你有感覺,最後卻和你那個朋友在一起,一直到被她拋棄為止……

我發現我看著地上。
—差不多是這樣嗎?迪奇充滿同情地問。
—是,我說。

—你知道所有事情之前,很喜歡這傢伙。
—是。

—所以我想現在的問題是—撇開別的先不說—你現在還喜歡他嗎?

偶然遇見某個人,迸出一些火花之後,對於那種彷彿已經相識一輩子的感受,你心裡能覺得踏實嗎?在最初幾個小時的交談之後,你真的能確定你們之間的連結如此特殊,可以不受時間與習慣的束縛?如果是這樣,那個人既然能完滿未來你的每時每刻,是不是同樣也能一手顛覆?

—所以,撇開別的先不說,迪奇以不可思議的超然問著,你現在對他還是有愛?

—是,我說。

坦白,確認,甜蜜的許可。但是在這段對話裡,卻是毒藥。

我幾乎可以感覺他身體裡有東西死去。死去的是他對我的印象,充滿自信、毫不質疑、包容一切的印象。

在我上方,黑色翅膀的天使圍成一圈,像沙漠裡的鳥。

—我不知道你這個朋友是真心嚮往這些禮儀,或者只是想模仿,讓旁人更加接納他。不過真的有差別嗎?。

我一定是看起來慘兮兮的,因為迪奇拍了拍我的膝蓋。
如果我們只會愛上最適合的那個人,他說,一開始就不會有這麼多關於愛情的紛紛擾擾了。

〈本文選自全書,曾琳之 整理〉

作者:亞莫爾.托歐斯 Amor Towles
1964年生,在麻州波士頓市郊出生長大,畢業於耶魯大學,後取得史丹福大學英文系碩士學位。1991~2012年間,他任職於紐約的投資公司,工作二十多年之後退休,於二○一三年開始專職寫作,目前與妻子和兩個小孩同住曼哈頓,同時擔任美國經典文庫、耶魯大學美術館與華勒斯基金會的委員。

他非常喜愛20世紀早期的繪畫、1950年代的爵士樂、1970年代的警匪劇,搖滾樂黑膠唱片、聲明、早餐糕點、義大利麵、烈酒、下雪天、托斯卡尼、普羅旺斯、迪士尼樂園、好萊塢、電影《卡薩布蘭加》的演員、007、寇克船長、鮑伯.迪倫(早、中、晚期)、凌晨時分、紙牌遊戲、咖啡館,還有祖母和外婆做的餅乾。
他的小說處女作《上流法則》由美國企鵝集團旗下的維京出版社以百萬美金天價搶下,於2011年7月出版,即迅速登上並蟬聯紐約時報、美國書商協會、出版者週刊、波士頓環球報、洛杉磯時報、今日美國的暢銷排行榜,《華爾街日報》評選為年度十大好書,法文譯本則獲得二○一二年費茲傑羅獎,版權已銷售15種語言。

出版:漫遊者/大雁文化事業

書名:上流法則

目錄:

前言

第一章 友誼萬歲
第二章 日月星辰
第三章 敏捷的棕毛狐狸
第四章 機械降神
一月八日

第五章 有與無有
第六章 最殘酷的月份
第七章 寂寞的垂墜大耳環
第八章 放棄一切希望吧
第九章 彎刀,網篩,和木腿
第十章 鎮上最高的房子
第十一章 美好年代
六月二十七日

第十二章 二十鎊又六便士
第十三章 騷亂
第十四章 蜜月橋牌
第十五章 追求完美
第十六章 戰利品
第十七章 讀了就明白
第十八章 此時此地
第十九章 往肯特路上
九月三十日

第二十章 女性的復仇
第二十一章 你們的勞苦人,你們的貧民,你們的塗炭生靈
第二十二章 永無島
第二十三章 忽而看見
第二十四章 願你的國降臨
第二十五章 他生活的地方以及他生活的理由
第二十六章 過去的聖誕幽靈
十二月三十日
後記 獲選者少
附錄 少年喬治.華盛頓的《社交與談話禮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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