憲法法庭職司憲法審查，擔負保障人權及維護憲法秩序的重責大任，而素有「憲法守護者」之稱。惟自去年11月起，憲法法庭陷於癱瘓，迄今未能作成任何一個判決；其功能幾乎蕩然無存，業已釀成嚴重的憲政危機。
何以至此，其來有自。按大法官法定名額15人，2024年10月底7人任滿退職。賴總統於同年8月提名新任人選，12月慘遭國會在野黨封殺；翌年3月再度提出新名單，12月同樣全部未獲同意。
更且，在藍白陣營主導下，立法院於2024年12月20日通過憲法訴訟法第30條修正案，提高憲法判決評議及違憲判決可決門檻，分別規定為至少10人、9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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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政與在野的權利鬥爭 倒楣的還是人民
從2024年11月以來，大法官缺額一直未補，現有人數僅8人，顯然未達上開門檻。由此可見，在野多數黨的「陽謀」，就是企圖藉由人事同意權及立法權的濫用，踐踏憲法審查制度，乃至扼殺憲法法庭。
回顧我國憲法審查史，亦曾發生類似事件。1957年大法官作成釋字第76號解釋，認國民大會、立法院、監察院共同相當於民主國家之國會。對此，立法院深感不滿，翌年即制定司法院大法官會議法，規定大法官會議解釋憲法，應有總額四分之三出席，暨出席人四分之三同意，方得通過。其釋憲門檻超高，有效箝制大法官的運作，導致釋憲功能不彰。
此次立法院故技重施，甚至變本加厲，藉修法及不同意大法官人選雙管齊下，殘害司法權，破壞權力分立制度。
這原本是赤裸裸的權力鬥爭，而無辜的人民卻受到池魚之殃。實際上，目前有四、五百件憲法審查聲請案卡關，其中九成以上係由人民提出，莫不攸關人民憲法上權利的保障。憲法法庭因權力鬥爭而停擺，一年多來，對權利受侵害的人民無法提供及時有效的救濟，根本未能善盡保障人權的天職。在此情況下，所謂憲法以保障人權為目的，終究徒託空言。
眾所周知，近年來在野黨於立法及預算審議上，不時出現違憲現象，絲毫不掩飾奪權亂政的野心。2024年6月24日修正公布的立法院職權行使法修正條文及刑法第141條之1規定，多數經憲法法庭113年憲判字第9號判決宣告違憲，堪稱最典型的例子。
追根究柢，現行憲法先天不良，後天失調，統治機構的設計不盡符合權力分立要求，無形中誘使國會在野多數黨恣意妄為，因而導致憲政亂象層出不窮，難以遏抑。
行政無法有效制衡國會 台灣憲政面臨危機
我曾於前揭判決部分協同部分不同意見書中剴切指陳：「我國總統未具有主動解散國會權，憲法規定之覆議制度又形同虛設（憲法增修條文第3條第2項第2款規定參照），以致行政欠缺有效制衡國會之機制。政府對於國會議決法律案、預算案、條約案，即使認為窒礙難行，體制上亦無力抗拒，只能照單全收。
於一黨完全執政時，上開情形尚無大礙。惟當國會朝小野大時，可能發生在野黨決策，而執政黨執行並負政策成敗責任之荒謬現象。違背憲政原理，莫此為甚。當下，我國正面臨這種憲政危機，若不儘速設法化解，恐將爆發憲政災難。」
此際，除期盼朝野以國家的長治久安為念，理性互動外，當務之急，更須執政當局展現魄力，一肩擔起政治責任，拒絕為毀憲亂政的法律案及預算案等背書（行政院長不副署，可阻止法案公布施行。立法院若無法容忍，可以倒閣，以追究行政院長的政治責任，因此自不生行政獨裁的疑慮）。
當然，憲法法庭若能扮演好「憲法守護者」的角色，適時發揮中流砥柱的作用，亦可有效紓解憲政危機。
遺憾的是，至今執政當局仍然瞻前顧後，未能放手一搏。而一年多以來，憲法法庭囿於憲訴法第30條規定，自我禁閉，如今只有一息尚存。目睹此種情狀，有識者莫不憂心忡忡。
憲訴法第30條破壞憲法秩序 應視為違憲
就憲法法庭部分而言，事在人為，並非沒有解套方法。無可否認，大法官的權力根源在於具有最高效力的憲法，而非下位階的憲訴法。憲訴法規定不可違反憲法，其解釋適用亦須恪遵憲法。陳忠五、謝銘洋及尤伯祥大法官於114年憲裁字第73號裁定協同意見書即表明，憲訴法「於不牴觸憲法之前提下，大法官固應尊重立法院之民主正當性而於審理案件時予以適用。
惟若憲訴法之規定有所缺漏或違憲疑義，其適用反將導致審理程序違反憲法意旨，則大法官基於對憲法之忠誠義務與守護憲法職責，自不應受牴觸憲法之憲訴法規定拘束……否則不僅導致大法官於個案之審理程序違憲，甚至容任立法院藉違憲之憲訴法架空大法官之憲法審查職權，進而摧毀憲法上之權力分立架構」。
平心而論，單純就文義觀之，憲訴法第30條規定提高憲法審查門檻，固非良善立法，卻未必當然違憲。惟如前所述，該規定的目的係為踐踏憲法審查制度、扼殺憲法法庭，亦即自始意在破壞憲法秩序，而且徵諸實際，這種惡果業已造成。
參照法界奉為圭臬的美國大法官O. W. Holmes名言：「法律的生命不是邏輯，而是經驗」，在此時空環境下，應認定該規定違憲，大法官自不受拘束，應不予適用。
詎料，蔡宗珍、朱富美及楊惠欽大法官竟公開發表聲明，指現任大法官僅有8人，無法組成憲法法庭。這種史無前例的聲明做法，是否妥適，姑且不予置評。三位大法官謂：「大法官負有憲法忠誠義務，必須恪遵憲法，守護憲法秩序」、「基於守護憲法之義務，大法官須遵守現行有效之憲法訴訟法規定。」
其直接將憲訴法等同憲法，而無視二者法位階、性質與效力的不同，實在不可思議。何況如前所述，憲訴法第30條為害至鉅，應認定違憲，大法官既對憲法念茲在茲，豈可盲目遵從？
蔡宗珍等大法官依據憲訴法第30條規定，主張現任大法官僅有8人，低於10人，原則上無法組成合法的憲法法庭，自不得進行已受理案件的評議，而且渠等斷然拒絕參與案件的評議與判決，以致憲法法庭難以運行。吾人認為，既然不議、不決，即無所作為，不能盡到大法官的職責，照理本諸良知，應立即辭職。否則，尸位素餐，風骨何存？
盱衡當前政治形勢，短期內補足大法官人數、修正憲訴法第30條或增訂大法官不足額的補救規定，以克服憲法法庭的困境，殆無可能。唯有呼籲，現任8位大法官均能共體時艱，讓憲法法庭重現生機，展現「憲法守護者」的本色，則國家幸甚！人民幸甚！
（作者許志雄為中華民國法律學者、司法院前大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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