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台灣醫護界掀起出走潮，卻有醫師願意奉獻三十年青春扎根花東偏鄉，只因他親眼目睹台九線上一個個生命殞落；他曾連續開刀二十四小時，只為替病患爭取一線生機，甚至笑說：「就算死，也要死在手術台上！」他就是李明哲，現任雙和醫院院長。
這位曾被譽為東部最會開刀的「外科聖手」，同時也是推動台灣器官移植制度的靈魂人物，至今已親手幫助逾五百位病患「重啟人生」。
談死不冰冷！ 器官移植讓愛延續
醫院見證無數生老病死，但多數人在意的是醫療能否救命、延命，卻忽略親人離世後，還有一道更深的課題──能否化為生死交會的橋樑，讓生命延續？
在李明哲眼中，死亡並非冰冷的結束，而是另一段愛的延續。他說：「過去，我的工作是希望完成器官捐贈者的心願，同時讓等待器官的病人獲得重生。因為他們的奉獻，讓我感受到生命的溫暖。」
這樣的信念，讓他甘願奉獻三十年推動器官移植，期盼透過有溫度的醫療，讓「愛的循環」生生不息。
立志從醫 全因妹妹「猛爆性肝炎」
而李明哲之所以投身醫療，始於家人的一場重大疾病。
「父母親在我小學四年級離異，所以我從小跟著媽媽和妹妹生活。」他回憶道，由於妹妹與他相差八歲，年幼的他便扮演著「長兄如母」的角色。
未料，妹妹兩歲時，竟罹患猛爆性B型肝炎導致肝衰竭，「在那個年代，存活率只有三分之一！」所幸，靠著母親在台電工作的無息貸款優惠，一家人才得以咬牙負擔龐大的醫療費用，從鬼門關前搶回妹妹一命。
那年，李明哲才讀小學，卻已深刻體會生命的脆弱與生死的無常，也因此在他心中，埋下了從醫的種子。
▲ 李明哲（左）從小照顧妹妹（右）長大，兩人感情緊密。圖為妹妹大病初癒，與李明哲在家門前合影。(照片提供：李明哲)
從小急公好義 談判、罷工換來「永不錄用」
立定志願後，李明哲在求學路上一路奮發，順利考進臺北醫學大學就讀。他笑著回憶：「在班上我雖然個子最嬌小，但我很有正義感，只要遇到不公平的事，就會勇敢發聲！」這份性格，果真在他擔任實習醫學生時，展露無遺。
當時，院方一紙命令改變原本的實習安排，李明哲與同學們為了反對這項不合理的決策，毅然發起集體罷工，一行人浩浩蕩蕩搭乘遊覽車北上抗議。
此舉在當年幾乎史無前例，震驚各界。短短一天內，他們便成功爭取到訴求，但李明哲深知，自己也因此被醫院列入「永不錄用」的黑名單。
「我本來就是個不太服從官僚的人，那時有點萬念俱灰，所以想說，乾脆先回饋社會吧！」於是李明哲的第一站，選擇從花蓮慈濟醫院出發。
▲ 李明哲從學生時期，開始參加返鄉服務隊，多年來在花蓮各偏鄉展開義診，從此與東部地區結下不解之緣。(照片提供：李明哲)
台九線上與死神搶命 「就差那十五分鐘」
「老實說，我從未想過待這麼久。」李明哲坦言，他原以為，只會在花蓮慈濟醫院停留個幾年；沒想到，深刻體會到花東醫療的匱乏後，這一留，就是二十多年。
放眼整條花東醫療線，在過去常常只有李明哲一位外科住院醫師值班，若遇上緊急病患，只能千里迢迢將病人後送到花蓮慈濟醫院。
有次，台東某家醫院來電請求後送一位氣胸病患。當時沒有GPS、對講機，救護車一旦上路，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無從掌握。三個小時後，病患終於抵達，卻已無生命徵象。
事後，李明哲向家屬詢問病人確切的斷氣地點，家屬回答：「在壽豐。」
壽豐鄉距離花蓮市區，只差十五分鐘，他不禁深思：「那位病人已經撐了兩個多小時，就差這十五分鐘，我當時就在想，為什麼花東地區的人命是這個樣子？」
那一刻起，李明哲便下定決心留守花東，要為當地的病人撐起一線生機。
菜鳥醫師勇闖臺大 備受重用卻掛念偏鄉
然而，李明哲深知，唯有不斷磨亮手中那把「救命刀」，才能真正扛起救人的責任。他後來獲得前往臺大醫院進行為期五年的輪訓機會，這也成為他醫術突飛猛進的轉捩點。
受訓時期，他把握任何開刀機會，參與多場器官移植手術，並有幸向台灣肝臟移植權威李伯皇教授學習。憑著精湛的開刀技術，成為當年最受看重的外訓醫師，甚至獲邀留任臺大，但他堅定婉拒：「因為在花東地區，有很多需要器官移植的病人是走不了的。」
那時，他告訴自己，唯有扎實學好器官移植技術，將來才有機會為花東地區建立更完善的醫療體系。
▲ 出身花蓮慈濟醫院的李明哲（中），過去在台大醫院受訓期間，被譽為該院所有外訓醫師中，最受矚目的一流外科醫師。(照片提供：李明哲)
痛失病人崩潰大哭 「一句話」讓他再站起來
回到花蓮慈濟醫院後，一切看似無往不利。直到遇見這位病人，讓他永生難忘。
她是一位年僅十八歲少女，因腎衰竭長期洗腎，好不容易等到合適的捐贈腎臟，術後短短幾天，卻因吸入性肺炎引發併發症，病情急轉直下，最終不幸離世。
李明哲第一次面對自己的移植病人離世，忍不住潰堤痛哭，這時，女孩的媽媽卻反過來安慰他：「李醫師，你要堅強起來，不要忘記，你還有另一位病人也接受了這次的捐贈。」
剎那間，李明哲恍然大悟：「全院只有我會做移植手術，如果我垮了，另一位病患豈不自生自滅嗎？」於是他振作起來，化悲傷為力量，以報答家屬的寬宏大量。
多年後，女孩媽媽的另一位小女兒也是腎衰竭患者，終於獲得機會進行移植手術。儘管他內心掙扎，但女孩的媽媽卻一口答應由他執刀。
事隔多年，這位母親才向他坦承，當時家人曾質問她：「他把妳一個女兒開死了，妳還要給他開喔？」但她選擇默默承受，沒有在第一時間告訴李明哲。
談起這段過往，李明哲語氣一沉：「所以我常跟學生說，外科醫師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你之所以能成功，是因為有多少人用犧牲、寬容與信任，成就了你。」
▲ 李明哲強調，器官移植是醫學中心的指標與尖端醫療的火車頭，它不僅是對醫師技術的考驗，更是對整個照護團隊綜合能力的最高認證。(照片提供：李明哲)
走過「一人時代」 從偏鄉到都會建立團隊
正因為這些經歷，李明哲更加明白，搶救生命，絕不是靠一己之力。尤其器官移植是一項極其複雜的醫療任務，唯有強大、密切合作的團隊，才能撐起這場與時間賽跑的手術。
在花蓮慈濟醫院耕耘逾二十年，李明哲一手打造出堅實的移植團隊。二〇二四年底，他才終於放心接受母校臺北醫學大學的邀請，轉赴雙和醫院擔任新任院長。
但回到北部後他才發現，依然需要從頭打造器官移植團隊，他也與我們分享，過程中其實不被看好：「同學都在笑我傻，大家都準備退休了，我卻跳進這麼艱困的環境。但我不認為這是從零開始，我能從經驗做起，快速地培養出一支團隊。」
恰巧採訪前一周，雙和醫院接到一起緊急案例。移植中心協調師李欣怡分享，一名病患送到院搶救時已無生命徵象。經過搶救後雖然恢復心跳，但因主動脈剝離合併心臟破裂，病情持續惡化。
醫療團隊與家屬溝通後，對方同意進行器官捐贈。然而，病患未符合腦死判定條件，團隊緊急改以心臟死亡（DCD）方式進行捐贈，並在加護病房內完成相關流程。
從凌晨三點接獲捐贈意願，到清晨六點半將病患送入手術室，全程僅不到三小時，挑戰極高。這是團隊首次處理此類特殊案例，連其他醫院的移植團隊都不禁好奇：「你們是怎麼辦到的？」
李欣怡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為我們很信任院長，他是我們的明燈。」事後，李明哲特別為團隊開設課程，針對此次事件耐心仔細講解SOP，讓大家真正「從做中學」；這也是數十年來，李明哲帶領團隊的一貫作風。
李欣怡也分享一句令她印象深刻的話：「院長常說，醫院不是在醫病人，而是在『助病人』。」因為醫療無法保證百分之百治癒每位病人，但是我們能做的，是幫助每一個人。
三十年與死神搶命 逾五百人因他重生
即便醫療團隊再強，但李明哲坦言，「器官移植過程中，最困難的是器官的來源。」
台灣在器官移植領域表現亮眼，以腎臟移植為例，無論是屍體捐贈或親屬捐贈，病人與器官的存活率皆優於美國。然而，一項血淋淋的數據也顯示：「每年約有一萬人登記等候器官移植，卻有近六百人死於等待。」換算下來，平均每天有1.6人因等不到器官而離世。
受贈病患李先生受訪表示，三十歲那年確診多囊腎，歷經數十種藥物皆無效，只能仰賴長期洗腎，並等待器官移植。當年經李明哲評估後也表示，在台灣等待器官往往要等五年以上。然而幸運的是，他透過親屬捐贈完成移植手術，如今已重獲健康。
過去三十年來，這樣的「奇蹟」一幕幕上演。李明哲始終戰戰兢兢，奔波刀房與病房之間，親手完成逾五百例移植手術。他過去扎根於偏鄉，如今來到都市，信念從未改變，要為捐贈者完成心願，也為器官衰竭者，帶來重生的盼望。
▲ 李明哲以「向死而生」為信念，認為器官移植能讓生命的終章不再是冰冷的句點，而可化作愛與重生的延續。(攝：蔣淮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