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2日一早農業部緊急召開記者會，部長陳駿季面色凝重地宣布，10月21日下午6時6分，獸醫所檢驗的台中梧棲某畜牧場的病毒株檢體結果，呈現「非洲豬瘟病毒陽性」，震撼全國。
這沉重的宣告，標記出台灣史上首個非洲豬瘟案例。經過全國17天風風火火的防疫後，11月6日中午起，非洲豬瘟中央災害應變中心正式解除國內豬隻禁運禁宰令，象徵台灣首次非洲豬瘟疫情危機成功「拆彈」。
《今周刊》採訪各階段中的其中四位關鍵角色：督導防疫業務的行政院政委陳時中、指揮應變中心的農業部長陳駿季，還有防守第一線檢驗業務的獸醫所所長鄧明中，與第一時間驗出陽性的獸醫所副研究員黃有良，以還原這17天拆彈過程。
Zero Hour前：台灣全球唯一超前部署
故事要從2018年說起。2018年中國爆發非洲豬瘟疫情，震撼亞洲，當年台灣迅速反應，行政院農委會（現農業部）同年12月18日成立「非洲豬瘟中央災害應變中心」，成為全世界唯一在非洲豬瘟入侵前就成立中央應變中心的國家。
陳駿季回憶道，他們2018年成立非洲豬瘟中央應變中心時，就制定非常嚴謹的防疫手冊和應變手冊，也在不同面向進行教育訓練和演練，且每年都召開會議，進行應變整備。
然即便有再周全演練，當疫情真來臨時又是另一回事。今年6月，台灣甫剛獲得世界動物衛生組織（WOAH）認證，成為亞洲唯一「三大豬病非疫區」，亦即沒「口蹄疫、非洲豬瘟、傳統豬瘟」，然短短七個月後，噩耗就降臨。
第一階段：一份來自台中的檢體
10月21日上午，在位於淡水的獸醫所實驗室的黃有良，收到一份台中市政府送來的檢體。這是化製異常案例，台中梧棲某畜牧場在10月10日、14日陸續有豬隻異常死亡，數量超出正常標準。
黃有良發現台中送來的檢驗項目似乎遺漏海外惡性傳染病檢測，因此主動建議加驗非洲豬瘟。他回想過去類似案例都順利排除，但這次卻驗出全台首例陽性反應。
檢測結果出爐時，黃有良相當震驚，「當下心情非常沉重，我們都清楚非洲豬瘟對國內產業的衝擊會很大。」他立即通報所長鄧明中。
▲農業部獸醫所副研究員黃有良在位於淡水的實驗室內，進行相關檢測作業。黃有良提供
鄧明中接獲通報後，擔心可能是實驗室污染，為確保萬無一失，團隊徹夜展開驗證馬拉松。他們同時進行3個傳統PCR和一個即時PCR，「光核酸檢測就做了四次」，還請另一實驗室同步檢測，用不同方法交叉驗證。
那晚師徒兩人都沒得睡，從半夜到隔天記者會前，幾乎所有可用檢驗方法都用上，「不管是ELISA或PCR測其他基因片段，結果都是陽性！」
對鄧明中而言，這並非首次面對重大疫病。1997年口蹄疫爆發時，他正面臨職涯轉折，原規劃進藥廠卻因疫情導致產業崩盤，最後考上公務員進入防疫領域。即便經歷過口蹄疫，面對真正橫掃全球的非洲豬瘟，他依然深感驚訝。
▲農業部獸醫所所長鄧明中坦言，即使有面對口蹄疫的經驗，真正遭遇非洲豬瘟疫情時仍深感驚訝。陳睿緯攝影
第二階段：必須當機立斷的決策時刻
10月21日晚間6點半，陳駿季接到獸醫所通報，「當下其實相當訝異」，才在6月獲得WOAH認證，短短幾個月就發現陽性案場。
約晚間7時，陳駿季召集獸醫所、防檢署及次長杜文珍，在農業部召開緊急應變會議。眼前的嚴峻現實是:非洲豬瘟病毒擴散速度快、無疫苗可用，可能導致整場感染需撲殺，若擴散將殃及整個豬產業。單以一級產業鏈計算產值約800多億元，加上關聯產業總產值超過1000億元。
陳駿季說，必須做出明確決定。為了解擴散程度，必須對所有豬場實施移動管制避免交叉污染。由於這是廚餘養豬場，他推斷病毒很可能從廚餘系統進入。
會中做出兩大關鍵決定：第一是全國豬隻禁運禁宰，第二是禁止廚餘養豬。陳駿季坦言討論時沒太大爭議，但難免有人擔心影響供應鏈。然而他著眼長遠，不能因擔心短期供應問題造成更大後續衝擊。
更重要的是決定第二天立即向國人告知。「所有入侵疫病都應在第一時間讓國人知道，特別是要讓豬產業業者有心理準備。」當時甚至還沒向行政院長卓榮泰報告，但卓揆聽取後只下達一個指令：「尊重你們的專業，盡量把疫情控制在最小範圍。」
▲農業部長陳駿季在第一時間接獲獸醫所通報後，必須儘速做出艱難但必要的明確決策。陳睿緯攝影
第三階段：中央地方與病毒的攻防戰
10月22日記者會後，真正考驗才開始。陳駿季宣布15天禁運禁宰期，根據病毒潛伏期平均數值，大概每5天滾動檢討一次。
陳時中後續加入應變中心協助督導。他直言，中央法規和規劃都蠻完整，「但在執行上確實有落差」。最大問題出在通報時間，「10月10日豬開始有問題獸醫去看過；10月14日大量死亡動保也去看。整體來講就是沒有落實。」他坦言第一時間確實難判斷，但10月14日應該要有所警覺。
陳駿季也點出，事後發現地方政府對化製數據監控不夠積極。更棘手的是中央與地方在資訊溝通上出現落差，「有些訊息我們是從媒體得知，而不是透過工作會議呈現」。他直言整個防疫需要專業判斷和處置，「如果受到其他因素干擾，會讓第一線人員更困擾。」
10月29日，陳駿季做出成立「中央疫調團」的關鍵決定，「再拖風險更大」。近20人直接到台中，花兩天半每天工作到半夜兩三點，在極短時間內彌補台中疫調沒釐清的部分，才能明確知道病毒可能來源並追蹤流向。
農業部採取三階段清查策略：第一階段目視和監控化製廠異常；第二階段根據生物安全防範加強抽檢；第三階段所有斃死豬進化製廠，每輛車抽五隻檢測。
陳駿季鬆口氣表示，「這三輪我們覺得已經有把握應該可以清零，所以才解禁」，但解禁後其實比前15天更緊張，因為一旦有一隻豬處於潛伏期卻「到處跑」，「那更緊張」。
▲農業部長陳駿季（中）與獸醫所所長鄧明中（右）、副研究員黃有良在這場對抗非洲豬瘟的拆彈過程中，發揮各自的角色。陳睿緯攝影
第四階段：成功拆彈後的省思
11月6日中午，應變中心宣布禁運禁宰令正式解除，7天抗疫戰告一段落，這四位關鍵人物都有了深刻反思。
陳時中強調「起司理論」重要性，不能每次都禁運15天，「所以大家一關一關要盡責做好」。防疫機制要在每一關讓漏洞儘量小、儘量少，「另外在稽核上面做好，這幾個都是非常重要的概念。」
他也對「鐵板一塊」的防疫思維不以為然，「你沒辦法用一塊鐵板把全部擋住，而是分層負責，每一層做他應該做的事。」關於邊境管制，他務實分析現在每天光是機場遊客就有6.8萬件行李，加上快遞共17萬件，「你沒辦法每一件都拆開來看」，應根據效率、可行性和風險評估分層把關。
▲行政院政委陳時中有豐富的指揮防疫經驗，他以「起司理論」說明每一道防疫關卡都是關鍵。劉咸昌攝影
陳駿季指出可精進之處，首先是第一線人員負擔過重，必須設法留才，雖已爭取「不開業獎金」，但若負載無法改善，「錢再多人家也會跑，因為那是生活品質問題。」其次是不同縣市執行落實度的差異，「有的比較被動，有的比較積極」，地方落實度一定要夠。
談到廚餘養豬未來，陳駿季審慎表示，「廚餘本身並不是原罪，是沒有落實蒸煮」，建議借鏡日本的廚餘飼料化經驗。陳時中坦言推動廚餘飼料化仍需時間，這牽涉到工廠建置、養豬成本等議題，但他也不諱言「廚餘再利用」是成本最低的去化方法，但風險仍高。
▲農業部獸醫所副研究員黃有良「熱心」加驗非洲豬瘟項目，讓疫情得以在第一時間被察覺。陳睿緯攝影
黃有良深刻體會團隊合作重要性，「防疫是團隊戰，不分你我」。陳時中則從自身豐富的指揮防疫經驗示警，從COVID-19之後，「疫情會愈來愈多，這次非洲豬瘟只是一角而已」，未來無論是禽、畜甚至人畜共通的各類疫情都可能再發生。
陳駿季坦言，這次案例確實有幸運成分，「某個角度來講的確是『天祐台灣』」，案場規模小且這對父子人際互動少。但能順利完成清查，是因農業部2018年就成立應變中心，「且每年都持續運作、演練、規劃」。
從這四個防疫要角的第一線觀察，或許，這次的「抗疫成功」，不能只靠第一線人員熱心與團隊齊心協力，更應思考如何建立更完善防疫制度、建立有效協調機制、留住防疫人才，才能確保下次疫情來臨時，可否再次成功「拆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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