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桌是高中同學，以前一起踢足球、打架的朋友，」高舉著紅酒杯，林憲銘跟大家介紹每一桌的賓客，「這群朋友都太熟了，而且都很危險，大家都知道彼此在幹什麼，但是都不會說破，維持一個恐怖平衡。」
時間是3月28日晚上，緯創董事長林憲銘回陽明交大接受榮譽博士的頒贈，他請從台南老家及台北等地來道賀的朋友，一起到老爺酒店用餐。
當天林憲銘很開心，和每位朋友敬酒，講到高興時還透露了一個小祕密。他說，最初陽明交大問他哪一天可以接受頒獎，他選了3月28日這一天。「為何是這天？因為這是我和太太結婚46年的紀念日！」
話才說完，現場又是一陣歡呼，大家手中的紅酒，又喝掉大半。眾人目光都轉向林憲銘身旁的林太太古麗香，她整個臉像酒一樣紅。
或許是幾杯酒下肚，林憲銘百感交集，回想小時候家裡很窮，父執輩為人作保，後來朋友倒債，家裡欠了一大筆錢的情景。
那時經常每天都有人上門討債，成為林憲銘小時最痛苦的記憶。「每次他們來家裡，聽他們講的一些話，實在是.....， 唉！就是非常侮辱人，令人好生氣。那時我就想，一定要趕快出去賺錢，把錢還掉，叫他們不要再來煩我們了。」
一堂課讓林憲銘領悟要建立人生價值觀
念高中時，他很叛逆，是那種會把卡其褲穿得很緊、大盤帽要捲起來的學生，是教官會緊盯的目標。
後來他考進新竹交大，念的是計算機與控制系，當時是第二屆，但這個系也只有兩屆，他是最後一屆。
當時，家裡經濟還是不好，有一次母親從台南到新竹看他，搭每一站都停的台鐵平快車，來回就花了一整天。媽媽到新竹時把全部的錢都塞給林憲銘，自己則捨不得買水喝，就這樣忍了一天又回到台南。
林憲銘自嘲自己也不是好學生，很少去上課。當年上課很尊師重道，班長都要帶著全班一起喊起立敬禮，他是班代表，但每次上課都沒有到，就由副班長蕭清志（現任緯創軟體董事長）喊口令。結果有一次他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竟然跑去上課，他就負責喊口令，老師看到這位從沒見過的學生，就說，「今天我們班上來了新同學嗎？」
▲林憲銘在榮譽博士頒獎典禮上，除了感謝很多人，也分享自己的求學和事業經驗。
大二時，一位教授拋出一個問題給大家，「你們念大學的目的是什麼？」許多人回答要學得一技之長，將來能找到好工作。教授還說，「其實你們四年要讀的書，現在就可以一整排列出來，你們最後大概只有三分之一會記得。把這些書單列出來，一年或一年半就可以讀完畢業了。」
這堂課讓林憲銘印象深刻，一直在想自己為何要來唸大學。「我當時參加足球隊，常躺在博愛校區草地上看天空。想到家裡那麼窮，我來念大學幹什麼？」
一個禮拜後，林憲銘逐漸體會到，大學時期一定要建立清楚的人生價值觀，「要「外圓內方」，內方就是不變的良知，外圓就是行事圓融。」那段時間，林憲銘也接觸佛學，讀了一些佛經後，把自己身上的暴戾之氣轉成感恩，讓自己長存珍惜感恩之心。
分家最不被看好 緯創現在市值比宏碁還大
1979年林憲銘加入宏碁，雖然不是最早期加入，但被施振榮視為宏碁共同創辦人之一。他在宏碁集團歷練過各項職務，1998年就升任宏碁電腦集團總經理。2000年底宏碁宣布啟動第二次企業再造，隔年，林憲銘就接手從宏碁切出去的緯創資通，專注製造、研發及服務。
典禮當天，施振榮與施太太前來祝賀，致詞時施振榮感性地說，看到好多宏碁老同事都來了，心情很激動。「林憲銘不只是宏碁共同創辦人之一，1992年宏碁啟動再造，所提出的企業競爭戰略，『微笑曲線』就是由林憲銘所命名。」
他還強調，宏碁分家時，大家都不看好緯創，但如今緯創表現卻有目共睹，集團市值比宏碁還大好幾倍。「我自己1996年就拿到榮譽博士學位，但今天來參加林博士的頒贈典禮，卻感覺比自己得榮譽博士還高興。Simon（林憲銘英文名）是宏碁集團除了我之外，最重要的人物。」
施振榮說的沒錯，宏碁當年分出三大事業體宏碁、明基、緯創，內部稱為ABW，其中宏碁、明基話題不斷，是媒體與大眾關注的焦點，至於排在最後的緯創，不只大家不太關心，甚至是最不被看好的集團。
這種不看好也反應在股價上。有長達二十餘年，緯創經營的產業一直被認為「毛三道四」，股價也停留在30、40元，直到去年初，市場似乎才發現，原來緯創及轉投資的緯穎，已在人工智慧（AI）布局那麼深，此外緯創集團開枝散葉，事業體中還有緯軟、啟碁，橫跨筆電、AI伺服器、軟體、網通等重要領域，集團市值加總接近八千多億元。
林憲銘能夠繳出讓大家意外的成績，其實也是經過長時間的煎熬與努力。把時間往前推二十多年，宏碁分家後，分到製造代工的緯創，有好幾年業績不好，擔任總經理的林憲銘，甚至還有一年不領薪水。
▲林憲銘認為自己和黃仁勳很像，都是從期望值很低開始的。照片來源：陽明交大。
後來，台灣電子五哥布局中國市場，在筆電、手機等領域取得領先，緯創也因此站穩市場。但十多年前，緯創就開始做策略調整，轉型到雲端及AI伺服器等市場，切割出緯穎獨立經營，並在美中對抗局勢形成時，快速從中國、印度等低毛利的組裝市場撤退。施振榮說， Simon願意捨棄原來的大筆資產，及早轉進未來性的投資布局，令他非常佩服。
去年5月底緯穎召開股東會，林憲銘將緯穎董事長一職交棒給洪麗甯。他提及，就像早年英特爾退出記憶體改做邏輯晶片，輝達也曾退出手機晶片戰局，企業經營者必須懂得取與捨，緯創集團也在做「致命性改變」，關鍵原則是所在的產業排名「一定要在前兩名」，如此才不會成為黃仁勳所說的「別人的食物」。
對於這些策略轉折，林憲銘強調，經營者需要留更多時間做思考，要秉持八二法則，留兩成時間靜下來做思考，把所有相關的stakeholder（利益關係人）都想清楚。為了保留安靜的思考時間，他從早期一周空出半天不開會，到後來增加到一天、兩天，讓自己可以把思緒與策略都想得更清楚。
對自己期望很高的人 韌性往往很低
在致謝詞時，林憲銘感謝很多人，從老闆施振榮，到多年來擔任緯創獨董的宣明智、早年做三菱零件代理的同學呂全福，還有宏碁台中辦公室張光瑤、財務長彭錦彬，還有交大只有兩屆的計控系同學，例如第一屆的杜書伍、蘇亮、蔡豐賜，後來一起推動企業創生的黃日燦、投身公益的老師嚴長壽、常要請益的對象魏啟林老師…..。他就這樣一連串地感謝了十幾個人，說這個榮譽博士是大家幫忙貢獻的。
當天頒贈典禮後，我也與三位陽明交大同學向林憲銘博士請教問題，從人才、AI到創業，林博士都一一回答。
▲作者向林憲銘請教問題，從人才、AI到創業都一一詳細回答。
其中，林憲銘特別提到一件事。他說，黃仁勳有一次去史丹佛演講，提到自己是「期望值」很低的人，而林憲銘自己和黃仁勳很像，也是從期望值很低開始的。
黃仁勳在那次的演講中，談到多數史丹佛畢業生都對自己有很高的期望，但對自己期望很高的人，往往韌性（resilience）也很低。黃仁勳說，「不幸的是，韌性對成功至關重要。因此，我希望大家有機會經歷大量的痛苦和磨難。」
黃仁勳這麼說，其實正是在說輝達成長時所經歷過的種種磨難。至於林憲銘對這段話特別有感，因為他也有完全類似的經驗值。
林憲銘說，以前的自己，「期望值」真的很低。家裡很窮，讀書也讀不好，還有幾堂考試沒去，是同學代他寫的，「這個事情若被查出來，學校可能可以撤銷我的學歷！」畢業後工作，很多同學去公家機關上班，薪水都比他高很多， 他後來加入宏碁，施振榮看到他以前的薪水，直呼「你的薪水怎麼那麼低？」
但是，正因為期望值很低，卻充滿了韌性，所以愈戰愈勇，完成許多不可能的任務。林憲銘講出這句話，真的是一個太棒的註解了。林憲銘說的，不只是他自己，其實台灣的產業發展，何嘗不是從一個期望值很低、但卻充滿堅韌與毅力的地方開始的？甚至一整個台灣的社會、歷史與命運，不也都是如此嗎？
不管是黃仁勳、林憲銘，或是我採訪過的眾多資訊電子業的CEO，他們確實都從很低的期望值開始，他們可能都像林憲銘那樣，迷惘、叛逆、打架，跑給教官追，每個人都是平常人家的孩子，也沒想過自己以後可以做多偉大的事，但每件交到自己手上的任務，就想盡辦法把它完成，努力認真把它做好。最後，沙漠中長出綠洲，峭壁上開出花朵，台灣的奇蹟，就在一個個不起眼的地方，在你忽略的人身上，變成一個個傳奇。
我在結論時也提到，3月中耶魯大學訪問團來台灣參訪，他們去台積電、聯發科參訪，後來還到陽明交大資訊學院參訪。其中，一位耶魯大學教授說，他上次來台灣是在約四十年前，當時台灣是全世界自動傘生產量最大的國家，結果這一次再來，台灣已經變成全世界高科技的中心，更是最關鍵的半導體晶片與AI伺服器大國。他直誇說，「台灣的表現，真的是太Amazing！」
沒錯，台灣的成就真的令人太驚訝、太意外，我也和三位提問的陽明交大同學說，台灣過去五十年的輝煌成就，是前一輩打拼出來的，他們盡全力把台灣推向這個歷史位置，接下來這個棒子一定會交下來，未來五十年能否同樣精彩，就要看年輕一輩的努力了。或許這就是林憲銘的榮譽博士頒獎典禮，可以給台灣上的一堂課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