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作者梁芳瑜從小立志當老師, 且以榜首成績通過臺北市教師甄試,教學更是極受學生、家長及學校的信任與肯定,為什麼,12年後卻選擇離開?而且是毫無退路的裸辭……
作業出太少、進度教太快、穿著太前衛、不選孩子當班長、沒有即時回電……這些未達「不適任教師」的程度,僅是不符合家長個人期待,在當前制度與風氣下,卻都有可能被投訴。
教師過勞、師道不尊、薪資脫節,這三大困境,成為梁芳瑜離開教職的主因。
如果,孩子是臺灣的未來,我們是否應該先救救每一位在教育現場心力交瘁、遍體鱗傷的教師?
制度的侷限:限縮管教權,我們該怎麼教?
2024年底,行政院通過了《民法》第一○八五條的修正草案,在父母的教養權中,刪除了「懲戒」二字,取而代之的是「尊重子女的人格,不得對子女為身心暴力行為」的條文,頓時讓家庭教育走進一個法律介入更深的敏感地帶。
這項制度的進步,無疑符合國際間「零體罰」的潮流,也充分展現對兒童權利的尊重,但它似乎也擠壓了家庭,乃至整個教育場域中「管教」的空間。
此案通過的消息一出,全國上下的家長團體紛紛表達強烈抗議。主張修法應著眼於改進條文的內容,而非全面刪除懲戒權,以平衡家庭教育權利與兒少保護的需求。
「希望我們不要打、不要罰,那麼,我們到底該怎麼教?」或許正是許多家長的心聲,而這句話對於教學現場的教師而言,也完全不陌生。
自從2006年起,「校園零體罰」的條款正式公告,便明定國家應保障身體自主權及人格發展權,並使學生不受任何體罰,造成身心之侵害。
(註:2006年十二月,立法院通過《教育基本法》第8條及第15條修正案,明文禁止體罰,並保障學生學習權、受教育權、身體自主權及人格發展權。)
近幾年,「正向管教」政策也陸續推動,期待師生關係有所鬆動,從過去傳統的權威管教,漸漸走向尊重與溝通的正向教養。
身為一名教師,我明白正向教養是現代教育的方向,也是尊重學生人權的重要體現,因此,我積極學習與改變,身體力行,並致力推廣正向教養的班級經營。
在實踐的路上,我確實體驗到更和諧的師生關係、更動人的生命意義,也看見教育能帶來更深刻的影響力。
然而,實務推動的困難與阻力亦隨之浮現──大部分的教師明顯缺乏足夠的時間及資源。
教師或家長如何在「有效管教」與「法律紅線」之間找到平衡?
面對新世代的孩子,越來越講求個人權益,勇於挑戰規範與權威,甚至又處於青春躁動時期,不斷測試行為的界線,教師或家長究竟該如何在「有效管教」與「法律紅線」之間找到平衡?
其實,這是個十分難解的課題,並非有心就能達成。
以我自己的經驗來看,教師必須花費極大量的時間,也獲得極完整的資源,才有可能真正迎來管教文化的改變。
關於「時間不足」,前幾篇文章提過了。當教師過勞已成不爭的現實,每天光是在繁瑣的教學及教學以外疊加的任務中,度過、熬過、活過,都實屬萬幸,而在層出不窮的學生問題出現之後,甚至出現之前,又怎麼有充足的時間,去學習新世代的教養方式?怎麼有充足的時間,去練習安頓自己焦急、惱怒的情緒?怎麼有充足的時間去同理並接納學生的錯誤,進而落實每一個層次的輔導管教?
在有效管教之前,最需要的是彼此連結
有一次演講結束後,一位老師特地來告訴我:「原本帶著問題想要請教妳,但聽講座的過程中,我已經得到了答案。」
班上一個學生令他感到十分苦惱,覺得那個孩子總是在挑戰自己的底線,即便是簡單的學習任務,也不願配合,處處唱反調。
「我試過很多辦法,但是都沒什麼效果,內心一直覺得很自責。」
從他的言談裡,可以清楚感受到這位認真盡責的老師,在面對學生不理想的表現時,總習慣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反覆質疑:是不是自己哪裡還做得不夠好?
「我現在才發現,原來是我還沒有和他產生連結。」老師誠懇地分享自己的體悟──在有效管教之前,最需要的是彼此連結。
我看著他,輕聲鼓勵道:「這個孩子願意在文字裡吐露真實的觀點,儘管看似唱反調,但某種程度上,也正是因為他信任您呀!老師,您真的已經做得很好了。當您能承認、面對內心的自責,並試著慢慢放下,不讓情緒過度蔓延,您便能重新選擇看待孩子的切入點。」
這位老師所經歷的,其實也是許多教師的日常寫照。
當教師每天都被繁重又緊湊的工作追趕,又得疲於學生帶來的諸多挑戰,一心想著:「趕快把進度教完」、「記得回覆家長提問」、「行政會議快開始了」、「作業還沒改完」、「聯絡簿還剩幾本」、「怎麼又有突發狀況」……如此一來,如何有足夠的時間靜下心來,與學生建立深刻而穩固的情感連結?缺乏連結的師生關係,管教上就無法發揮真正的影響力。
時間不足+資源不足,正向管教的雙重阻力
時間不足已成雪,而雪上加霜的,就是「資源不足」了。
校園中不只禁止體罰,教師的一般管教權也逐漸被限縮、削弱。
在教育部2024年所修正、公布的「學校訂定教師輔導與管教學生辦法注意事項」中,列舉出16項「一般管教措施」,包含:口頭糾正、調整座位、靜坐或站立反省、適當增加作業或工作、要求完成未完成之作業或工作……
先不論這些是否能達成管教的效果,在這個師道不尊的時代,親師天平已漸漸失衡,即使採取以上措施,教師都有可能遭遇五花八門的投訴,令人左右為難,那更不用說其他措施所帶來的無力感。
當學生行為不當:
‧可以「列入日常生活表現紀錄」
▶▶但列了,又有何用?
‧可以「通知法定代理人或實際照顧者,協請處理。」
▶▶但他們能否有效處理?
‧可以「限制參加正式課程以外之學校活動」
▶▶但又有多少活動能真正牽制?
‧可以「經其他教師同意,於行為當日,暫時轉送其他班級學習。」也可以「經法定代理人或實際照顧者同意後,留置學生於課後輔導或參加輔導課程。」
▶▶但有多少教師還願意加量工作,或者變相加班?有多少家長同意配合管教,讓孩子在放學後留校輔導?
況且,目前校園管理的各項規範正在逐步放寬,已經限縮的管教權,更是常常派不上用場。
早自習,怎麼會是教師已經開始感到疲倦的時刻呢?
「怎麼辦?家裡的國中生對上學遲到完全不在乎……」打開社群,常常看見這些家長求救的聲音。
想起以前也會在晨間突然收到訊息:「老師,孩子又遲到了,晚點才進班喔。」「老師,孩子都叫不起床,怎麼辦?」
說真的,我也想問:「怎麼辦?」
近年教育部明定早自習不得考試,鼓勵安排多元活動。期待學生依然準時到校,教師卻不能只像以往一聲令下「請勿遲到」,或明定懲處「幾次記警告」。
於是,我努力理解學生各種遲到的原因,一次次帶領他們釐清困境、尋求共識、解決問題,也努力培養早自習文化,有小組合作機制、班級活動同歡、閱讀與運動相伴,到了苦澀的會考前,還有每週幸福早餐。
我做到了,讓學生認同這件事:準時上學。除了是遵守規範,還有無可取代的歸屬感。
我也做到了,當其他班級的出席率越來越低迷時,我的班級仍然維持穩定。
然而,我也已經盡力了……早自習,怎麼會是教師已經開始感到疲倦的時刻呢?
「學生於非學習節數活動之參與狀況,不得列入出缺席紀錄,亦不宜列入懲處規定。」
禁止考試、不得記錄、不宜懲處,講得倒容易,但制度上有沒有提供配套資源,有效支持教師的班級管理?還是乾脆講明,參不參加都沒關係?
教師已無「沒收物品」的權力,只能「暫時保管」
2025年,面對嚴峻的青少年手機成癮問題,教育部將推動校園的手機管理。
不過,許多老師也反映,他們曾經在課堂上提醒學生停止使用手機,學生不僅不聽,還當眾反擊:「反正你又不能沒收我的手機!」
確實,教師現今已無「沒收物品」的權力,只能「暫時保管」。
在這樣的衝突當下,有些教師或許無法釐清這兩者的差異,管教就此作罷;有些教師則是擔心若在保管中,不慎損壞物品,還得自行賠償,便選擇默默忍受。
但轉身之後,教師卻不免陷入這樣的困惑:「連最基本的管理都難以做到,我們到底還能怎麼教?」
當管教權被限縮,而相關配套及資源都未能同步跟上,無疑就是教師實踐「正向管教」的極大阻力。
若許多問題管不得、記不得、罰不得,卻又都要教師負責。說穿了,就是將所有的壓力全數轉嫁給第一線的班級經營。到頭來,樣樣靠班經,早晚發神經。
而這樣的困境,並不僅存在於校園之中,它早已蔓延至家庭教育的每一個角落。
是否讓教師熱忱在制度的侷限中,變成另一種犧牲?
曾有一位家長向我分享,他的孩子因不寫功課而被沒收平板,結果孩子立刻大哭大鬧,甚至威脅要打電話給社會局,控訴他「言語恐嚇」,構成「心理暴力」。
這位家長氣憤又無奈地說:「他才小學五年級,不僅懂得運用法律來保護自己,甚至還反過來威脅父母。」
教師和家長的共同困境在於,當傳統管教的手段被限制,而正向教養的方式尚未成熟落地,他們往往只能在模糊的法律紅線中徘徊,既擔心自己觸法,又害怕孩子長歪。
不禁想問:「限縮管教權,我們到底該怎麼教?」限縮管教權,體現了教育理念的進步,也承載著尊重孩子的初衷。
然而,進步的道路上,我們是否忽略了現實中的掙扎與挑戰?是否讓教師熱忱在制度的侷限中,變成另一種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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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度的侷限,不是教師抗拒改變的藉口,而是真實的困難。
一個個疲憊又無奈的教師問過:「我們到底該怎麼教?」
關於這一題的答案,期待不只是規定和禁令,也不只帶來負擔和無力感,我們都需要更充裕的時間、更完整的資源,讓每個懷抱熱忱的教師不再孤軍奮戰,讓每個孩子的未來都有愛與秩序相伴。
作者簡介_梁芳瑜
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臺灣師範大學國文教學碩士。
曾任國中國文教師十二年,以榜首成績通過臺北市教師甄試。
於2024年8月離開正式教職,現為自由講師與自由工作者。
經營粉絲專頁「我們不只是老師」,從教師與家長等多重身分出發,書寫個人成長,並持續關注教育及教養。
本文摘自寶瓶文化《當我告別教職:一位離職教師的沉痛告白與深情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