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會羞辱部屬」「這符合他會做的事」…羅唯仁帶走技術資料投靠英特爾，對台積電有何影響？三個觀察全解讀

26日高檢署搜索羅唯仁在台北、新竹的住居所，查扣電腦、隨身碟等證物，並聲請扣押其股票、不動產獲准。

對此，英特爾歡迎羅唯仁重返公司，並表達力挺羅唯仁的態度。至於美方也首度回應，美國國務院表示，「對搜索行動不予置評」。

這是台積電歷經2000年創辦中芯國際的張汝京、2009年離職的台積電研發處長梁孟松後，另一次重大營業祕密可能流失的案件。

訴訟案如今已進入司法程序，接下來台積電如何爭取權益，防止營業秘密洩漏與遭競爭者使用；至於羅唯仁如何捍衛清白，如何與英特爾主管及員工互動，還有美國政府會扮演何種角色，未來都還有不少變數。

觀察一：台積電競爭力是技術體系　不是依賴某個人

不過，此事件演變至今，我認為有三個重點可以討論。

首先是，一個離職主管無法扭轉大局，台積電從來不是依賴某一個人，它的競爭力是一個體系。特別是要到一個需要重新打造製造文化的美國企業去做改革，這是很艱鉅的任務。

有不少人提出這個角度，其中輝達執行長黃仁勳是講得最好的一位。黃仁勳於感恩節再度搭私人飛機來台，除了探望張忠謀外，也接受媒體訪問談羅唯仁案。

黃仁勳說到，「我可以告訴你的是，台積電不只是某一個人。這家公司的文化、技術，非常複雜。你知道的，除了晶片技術、電晶體、製程技術之外，台積電在運營管理、業務規畫等方面也有技術——台積電作為全球大型製造商的各個方面，全都建立在技術之上。所以，台積電的技術面非常多元。我完全有信心他們會持續繁榮。」

黃仁勳不愧是當今最了解台積電的第一大客戶，他說這句話的重點，強調台積電成功的基礎是一個複雜深厚、有其系統性、多層次的「技術」體系，而非依賴某一個單一人物。

而且，黃仁勳界定「技術」的廣泛範圍，不只是3奈米、2奈米這種製程技術，更重要的是營運與管理技術，這才是台積電競爭力的核心。

其中，包括準時交貨、效率管理及應變能力的營運控制，還有對產能預測、客戶關係、技術路線圖制定的商業規畫，台積電從晶圓到管理的每一個環節，都形成一種已充分內化且難以模仿的「技術體系」，這些都是公司文化長期積累的成果。

黃仁勳的評論，是從一個頂級客戶兼產業領袖的角度，對台積電的企業文化和系統能力給予的最高評價，也是觀察羅唯仁事件的第一個視角。

觀察二：管理嚴苛、羞辱部屬　羅唯仁一直不被愛戴

其次，到底羅唯仁是什麼樣的人？還有，為什麼他會做這件事？

根據我與多位台積電在職與離職主管的訪談，羅唯仁在台積電內部，一直不是受部屬支持愛戴的主管，主因是他除了管理嚴苛外，甚至還會羞辱部屬，令許多人難以忍受。也因為這種做事風格，事件發生後，許多主管談到他時，很少有人願意站出來幫他說話。

一位曾和他工作多年的離職主管說，他看到新聞提到，羅唯仁可能帶走大批2奈米甚至14A的技術資料，他說，「這非常符合我印象中他會做的事。」

他說，在2018年尾到2019年初時，他就要求RD Module的每個單位，要仔細寫下5年和10年的技術規畫，10年的技術規畫大約只是參考，但5年的部分就是很精準的核心技術規畫了。

他提及，重點是他要大家把資料印出來，直接交到他的副總辦公室，這是完全違反台積常規的事，但每個單位都只能照辦。他在交報告時，還聽說有一個部門交了超過500頁的技術資料。他說，當時副總下班要離開公司是不用經過安檢的，所以那些資料要拿出去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

他也說，台積電二十幾年來懲處了無數個不小心或是刻意違反信息安全的低階工程師。但是，羅唯仁位居高位，若他的行為被證實，單一事件的危害就超過二十年來的總和，台積電若無法審慎處理這件事，不只很難對員工交代，還會影響日後處理每個案例的比例原則。

不過，對於工作規範，尤其是不屬於工作職權的部分，羅唯仁在台積電很例外地延退八年，又有多次行使與自己工作職權不相符的事項，為何這些管理漏洞沒有被發現或改正？台積電內部的管理，很可能也出現一些需要改善修正之處。

此外，也有人提到，在2014至2016年間台積電成立「夜鷹部隊」，意即研發人員上大夜班、從半夜12點上班到凌晨八點的制度，這個先前被視為是台積電擺脫三星、取得蘋果手機晶片訂單的成功策略，如今也被翻出來檢討，有些聲音認為這個制度並不成功。

一位主管說，2013年時，公司內部對於夜鷹部隊的成立有不少討論，當時有一派人認為，台積電應該用更好的管理系統來管理研發進度，至於半夜上班的研發團隊，違反一般人的正常生理作息，效果可能很有限，因此並不主張實施。

不過，後來夜鷹部隊成立，羅唯仁是最大力支持的主管之一，這與他平常不斷逼員工擠出績效的作風很接近，雖然有些人認為，夜鷹部隊對台積電超越三星有貢獻，但內部反對聲音也一直沒有停，因此最後就停止實施了。

沒被升遷心有不甘　要贏回自己的榮耀

談完羅唯仁的個人風格後，另一個更值得探討的議題是，過去台積電離職的高階主管那麼多，但為何他會犯這種引發眾怒的事？

很多人說，他都已有20幾億元身家，而且年紀也75歲了，不是應該到了退休享享清福的時候嗎？為何如此想不開，延退八年，還跳槽到競爭對手，到底是為了什麼？為名？還是為利？

我認識很多台積電離職主管，我可以感受到，絕大部分主管都是抱著感恩心情離開，都為自己精彩的職場人生感到幸福滿滿。許多主管日後不論是轉戰其他公司、到學術機構服務，或自己創業、寫書，甚至更多是從此雲遊四海，大家都心懷感激，珍惜在台積電的奇異之旅。即使有時難免批評一下，但幾乎從沒有人覺得公司對不起他（或她）。

但凡事總有例外。非常少數的人，離開時心中仍有不滿，遺憾沒有被升遷到自己想要的位置，還有為何是升別人卻不是升自己的落寞。總是有那麼一點不甘心，希望離開後到別的地方，再贏回原本應該屬於自己的榮耀。

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梁孟松。他在台積電受到委屈，為了證明自己有能力，他轉戰三星及中芯，要以更好的成績，讓那些過去瞧不起他的同事後悔。

而且，這種要證明自己能力的心情，不只存在於離職的高階主管身上，今年8月傳出轉職到日商東京威力科創（TEL）、利用遠端工作期間竊取2奈米技術機密的三位涉案工程師，似乎也是這種心態。

根據我做過的訪談，幾位了解內情的朋友認為，外界說這三位工程師想竊取公司機密，是有點講得太重了。根據他們的了解，三位工程師主要是想求表現，想收集更多資料，了解為何TEL的設備沒有賣進台積電，而被另一家設備供應商取得訂單。他們想做更多分析，藉此向主管及老闆證明，他們對這件事是有看法的，目的是要證明，自己有能力幫公司找出解決之道。

因此，從高階到中低階主管，可以說大家都有強烈的企圖心，都想追求職場上的表現。只是，任何在半導體行業努力前行的人都不能忘了，營業祕密歸屬公司，若有任何侵犯，都屬於重大犯罪，尤其是在地緣政治下，關鍵技術很可能是影響國家產業競爭的致命因素，絕對不要輕忽台灣政府及司法機關會貫徹辦案的決心。

這三位工程師的學經歷都很好，原本是人生勝利組，但因為涉及洩露國家機密，這是屬於危害國安行為的重罪，如今成為階下囚，還在收押禁見中，未來要面臨刑責的嚴懲，還有天價罰款與求償金，相當可惜。

觀察三：台積電提起訴訟　恐牽涉美台關係

第三點，羅唯仁的洩密事件，如今因為他前往英特爾工作，讓這個洩密事件變得更加複雜難解。

英特爾是台積電的客戶，也是台積電的競爭對手，更是美國要重返半導體製造最倚重的指標企業，美國政府及輝達都已分別入股10%及4%。羅唯仁帶著台積電的營業祕密加入英特爾，讓台積電與他的訴訟關係，變成牽涉各方立場甚至美台關係的難解習題。

從公司的反應來看，在台積電宣布控告羅唯仁前後，英特爾就多次發表聲明，表示「英特爾秉持嚴格的政策和管控措施，嚴禁使用或轉讓任何第三方機密資訊或智慧財產權，英特爾會嚴格履行這些承諾」。

英特爾的聲明也指出，根據他們掌握的所有消息，「沒有任何理由相信針對羅先生的指控有任何依據」，展現出英特爾力挺羅唯仁的態度，此外，英特爾發言人也表示，歡迎羅唯仁重返公司。

英特爾執行長陳立武也特別針對這件事做了回應。他說，他全力支持羅唯仁回鍋英特爾，並否認外界關於洩密或「帶槍投靠」的指控，強調所有指控毫無根據，英特爾有嚴格的內控規範，絕不允許使用或轉移任何第三方的機密或智慧財產。

陳立武還提到，羅唯仁曾在英特爾任職18年，長期投入晶圓製造技術研發，後來到台積電延續相關工作，如今回到英特爾，是推動公司轉型的一部分。他認為，人才流動有其正當性，跨企業的人才流動是產業健全的象徵，這次情況也不例外。

陳立武這個回應，言下之意似乎是在說，以前羅唯仁從英特爾跳過去台積電，我們也沒有說什麼，現在跳回來，又有什麼好說的？

陳立武這個回應，也極可能代表著亞洲國家與矽谷，對於跳槽這件事，有著全然不同的態度及解讀。

在美國，尤其是加州，法律上有禁止競業條款（non-compete clauses）無效的特色。這意味著員工離職後，可以自由加入競爭對手公司，而不必擔心被前公司法律追訴。這種法律環境被認為是矽谷創新活力的重要原因之一，因為人才可以自由流動，帶來新的想法與技術。

因此，很顯然的，矽谷對於主管跳槽轉換工作的態度，顯得更加寬容，過去谷歌（Google）曾有員工也推動過「反競業限制」的運動，主張公司不該阻止員工去其他地方發展，因為這會壓抑創新，也不公平。

至於對亞洲企業來說，離職投奔「敵營」的人，通常是不被祝福的，甚至常被稱為「叛將」。羅唯仁這個案例，老東家台積電的很多同事，很可能心裡都是這麼想的。

英特爾「追上來一點點」　對台積電反而有利

不過，不論是促成產業進步或背叛老東家，重點還是，羅唯仁到底能不能在英特爾發揮影響力？他會把英特爾的晶圓代工推到何種境界，才是關鍵重點。

一位與他共事多年的主管，從另一個層面分析他的看法。他認為，在台積電眾多副總級高階主管中，羅唯仁的能力算是比較一般的，因此他的判斷是，即使帶走一些資料，他也不認為羅可以帶給英特爾多大貢獻。

因為依據他的觀察，英特爾與台積電的研發與製程都有很大差異，員工的工作態度也很不同，台積電最核心的競爭力來自工程師，羅唯仁要把台積電文化移植到不同的環境中，挑戰很大。

因此，他甚至認為，若羅唯仁幫到英特爾一點小忙，其實也不錯，因為現在英特爾實在落後太多，若英特爾能夠因此追上來一點點，對台積電反而是有利的。因為當英特爾越差越遠，台積電面臨反托拉斯的壓力就更大，這是很現實的問題。

事實上，在地緣政治的環境下，美國確實想要掌握一些先進製程技術，例如在國防軍工領域，若英特爾無法生產美國需要的先進武器關鍵IC與零件，而要完全仰賴台積電，這絕對是美國無法接受的。因此，英特爾若能追近一些，做出一點成績，對台積電是最好的結局。

至於羅唯仁帶走大批機密，如今已成為全世界都知道的秘密，未來他要如何用這些機密，還有在官司訴訟中如何捍衛自己，爭取權益，都是未來將逐步上演的好戲，這個劇碼才剛開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