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安系統縱橫十三年，歷任兩任總統，國安會副祕書長張榮豐正式請辭，告別「大內高手」的歲月。他首度透露當年李登輝前總統提出「兩國論」的祕辛，二○○○年陳總統要他出任陸委會主委內情，以及他與國安會祕書長康寧祥的互動關係。
與張榮豐約好在傍晚見面，他身穿一件藍色西裝，戴著厚重的老式眼鏡，神情顯得很疲憊，看起來就像是工作過度的中年人，你很難想像眼前這個人就是在中華民國國安史上曾經權傾一時的重要角色。
在神祕的國安系統中，張榮豐所扮演的角色令人好奇。前總統李登輝總重用他，外界一直認為著名的「兩國論」是出自他與現任陸委會主委蔡英文之手，研擬十八套劇本解決台海危機也是他；陳水扁總統上任後，繼續倚重他在國安系統的長才，早在上屆總統大選前就想離開的張榮豐，在為扁政府做事三年之後，終於請辭成功。
請辭原因 與康寧祥無直接關係
「我早就想離開了！」張榮豐坐下來第一句話就這樣說，他說，早在去年他就想走，因此自今年開始，他就不再做新案，把手中所有案子都做個結束，他說了一個小故事，證明媒體把請辭歸因於康寧祥是言過其實。
張榮豐說，今年元月農曆過年前，國防部副部長康寧祥來看他，當時他跟康寧祥說：「等同事們都拿到年終獎金之後，我就要辭了。」康寧祥聽了之後就說：「你講了好幾次要離開，我都不贊成，但是這次我贊成。」
事隔幾天，康寧祥打電話找他，康寧祥說：「你要走的計畫令我睡不著，因為總統突然要我接國安會祕書長，現在情況不一樣了。」康寧祥希望他留下來幫忙。身為老友，他答應了。
在他請辭後，各方揣測與康寧祥的領導風格有關。對於康寧祥限制國安會副祕書長、國安諮詢委員直接向總統報告提案，而由祕書長一人統合後再向總統報告的作法，張榮豐不願評論。
雖然與康寧祥無直接關係， 不過，張榮豐坦承，政府這次處理 WTO 問題的態度，是造成他想離職的因素之一，張榮豐認為我方應該堅持主權，不容中共矮化，不過，此次我駐 WTO 代表顏慶章回國之後， 陳水扁召開國安高層會議，張榮豐遲至前一天才獲告知，早就想離開的遠因，加上種種近因，讓他選擇在這個時間點走人。
這次決定離開之前，張榮豐曾向陳總統報告，兩人有段溫馨對話。張榮豐說，陳總統很能體諒他想告老還鄉的心願，除了祝福與感謝之外，還特別送了親筆簽名的《世紀首航》一書給他。他同時也以電話向李總統報告此事，李登輝的反應如何？張榮豐說：「他很高興，他知道我很累、他很清楚我的負擔。」
經濟學者出身李登輝重用
張榮豐原是中華經濟研究院學者。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三日，蔣經國病逝，李登輝就任總統，當年七月張京育領軍成立大陸、外交等四個小組，張京育找他在大陸小組幫忙研究。九○年，他才正式進入總統府，擔任國統會幕僚小組研究員。
從政是無心插柳！張榮豐雖然在大陸小組幫忙，但並沒有想到政府體系做事。九○他考上公費留學，準備赴美國史丹福大學進行博士後研究，但是行前兩周突然被告知要進入總統府國統會工作，於是向教育部申請延後一年，當時心想一年後就可以離開，沒想到這一待就是十三年。
九六年參與處理台海危機，他在中共武嚇的兩年前就精準研判出來，並提出因應措施，所謂的「十八套劇本」就是由他領導的幕僚群研究出來的，連李登輝看了都嚇了一跳。後來他又升任國安會諮詢委員，受李登輝倚重的程度更深。
其實早在二○○○年總統大選之前他就想離開，當時打定主意，不論誰輸誰贏，他都要退休了。總統大選前半年他休假到島內走走，不過，他可不是在島內旅遊，專研國家安全的張榮豐是利用休假到島內各個曾受外敵攻擊的地方去研究，從歷史的角度去了解台灣哪些地方易受攻擊。
曾婉拒出任陸委會主委
張榮豐首度透露：「九六年台海危機之後，李登輝總統要我去接陸委會副主委，磨練一陣時間後再接主委，但是我沒接受，後來陳水扁總統上任之後，也要我去接陸委會主委，我仍然沒有接受！」張榮豐認為，如果真要幫陳總統，不是接陸委會主委。
在他的觀念裡「政黨輪替後，舊政府的人應該全部離開」，但是他為什麼留下來？張榮豐說，因為新政府對國安系統比較不熟悉，國安工作需要傳承，所以當陳水扁要求他留下時，他選擇了職位比國安諮詢委員還低的國安會副祕書長職位（國安諮詢委員相當於部長級、國安會副祕書長相當於次長級)。
提起「兩國論」大家應該都印象深刻，諸多報導都指向是他與蔡英文的傑作。張榮豐透露當年研究兩國論的祕辛。他說，有一次殷宗文在國外與一位重要外賓見面，這位重要人物（此人仍在台面上，不方便透露身分）強調：「在三不政策之後，中華民國主權會慢慢消失」，他建議台灣應該找國際法學者研究，強化中華民國主權，因為全世界沒有像台灣這樣的案例，這位人士說：「你們應該自創一個案例。」
兩國論蔡英文主導 張榮豐顧問
殷宗文回來之後向李總統報告，李總統才指示成立小組研究，當時蔡英文還在政大教書，這個小組是由蔡英文主導，張榮豐只是擔任顧問，在李登輝與蔡英文之間幫忙聯繫。他說：「兩國論的結論是蔡英文研究出來的，到現在我還是認為這個結論是對的。」
張榮豐認為，大家都把它簡化為「兩國論」，事實上這是「強化中華民國主權案」，但是他也直言，雖然「兩國論」的精神是對的，但是李登輝提出的時機不對，李登輝七月九日要發表兩國論，當天上午八點半國安會議，他還反對在當天發表，不過，雖經他極力阻止，李登輝還是提出，並引發後來的危機。至於適合的發表時機為何？張榮豐說，目前人、事都還在進行中，現在談這個問題不適當。
與蔡英文沒有鴿派、鷹派之分
與蔡英文共事多年，這幾年逐漸傳出他不滿蔡英文，兩人在兩岸重大議題上意見相左，每當有人質疑蔡英文是鷹派，蔡英文私下就會說，國安會有人比我還鷹派，鴿派、鷹派之說，不脛而走。
張榮豐強調，他這個人是任務導向型，在執行任務過程中，「我對人不會很重視」，不會因為意見不一致就喜歡或討厭一個人，「我對朋友的好惡是很明顯的，但是在工作上，我分得很清楚，說我與蔡英文不和，是不了解我思惟的人」。「我們在執行任務，哪有那麼多情緒。」大家不應該把意見不同簡化為鷹派或鴿派。
在訪談過程，張榮豐接到電話，是請求幫忙找病床的電話，他馬上拿起電話就聯絡熟識的醫師。打完電話，他說這麼多年，他只做兩種關說，第一個就是公務關說，幫國安會與相關單位聯繫，解決國安會的問題。第二就是有人生病找不到醫師或病床，請他幫忙，他一定會幫忙。十三年來，他堅持不送長官任何一分禮，他認為，在官場上維持尊嚴是很重要的。
面臨危機見人心
在國安系統十三年，張榮豐心中最大感觸是：台灣的處境真的很困難，我們是非常獨特的國家，台灣不論人口、貿易額、經濟實力都排名全世界前二、三十名，完全是獨立國家，但是全世界卻都當你不存在，你是不能忽視的國家，但是全世界卻裝做不認識你。
其次是，國安人員最重要的工作是預見危機，只要預防成功，就可以減少國家損失，但是就像《孫子兵法》中所：「善戰者，無赫赫之功」，當你可以預見危機，及早化解危機於無形，就看不出你的功業，反而是危機已經形成，再做處理，會凸顯個人的戰功，這是很諷刺的現象。張榮豐比喻國安工作是「自毀性工作」，當你危機預防得好，危機就不會發生，人家會說你不準，但是當你預測失敗，危機出現了，人家就說你很準。不過，站在愛護台灣的立場，「我寧願沒有個人功業」。
再則，令他感觸良深的是，每當危機出現時，你可以看到每個人真正的個性。他認為在承平時期，每位官員都像是上了妝的演員，看不到真面目。但當危機出現，所有人就像是卸了妝的演員一樣，讓人看得一清二楚，誰平時說話大聲，卻沒膽識，誰平時默默無語，卻是最冷靜最有膽識。在危機出現時，他看盡了人生百態。
退休後 撰寫中國經濟專書
正式請辭後，張榮豐最近幾天正忙著整理檔案、進行移交。他說，國安系統對危機管理已經相當成熟， 他隨手拿出紙筆，簡單一個圖就清楚知道如何處理 SARS危機。
張榮豐還想把他任內如何研擬公共政策做成實務應用手冊，傳承給國安系統，包括當年是如何事先預見中共會使出和戰兩手策略、試射飛彈等，這些研究方法，都是他多年的心得，離開後他想留下來給後面接手的人。
「每當有危機出現時，不知危機的終點在哪裡？經常是痛苦到眼睛都張不開。」張榮豐兩手摀著臉，掩飾不了長期壓力的疲累。現在，他終於可以卸下肩頭重擔，退休之後，最想做的事情是寫書，以前他與中研院院士費景漢一起在台大經濟研究所教中國經濟，當時就想把教學內容寫成書，後來費景漢老師去世，延宕到現在，目前已經寫了三百八十幾頁，希望退休後可以快快完成。
張榮豐去年考上台大商學所 EMBA， 為了早日結束手中案子以便退休，今年上半年還辦了休學，六月正式退休後，他除了擔任中經院副院長之外，白天在台大兼課，晚上則是繼續上 EMBA 課程，正所謂「白天當老師、晚上當學生」。
長期在國安系統，張榮豐有如神祕的大內高手，如今即將功成身退，他大聲地說：「台灣沒有一個人離職像我這麼高興！」不過，從他的眼神中，我們還是可以讀出他對國家前途與國家安全的憂慮，儘管卸下重擔，但是他還是輕鬆不起來。
李素鑾撿回一個老公
撰文：謝春滿
台海危機發生後，張榮豐因為壓力過大，拚命吃東西，一度胖了十六公斤，令太太李素鑾十分心疼。五月三十日，張榮豐請辭，五月三十一日正好是李素鑾的生日，她說：「這是榮豐送給我最好的生日禮物。」
自從張榮豐到國安會任職之後，在小學當老師的李素鑾學著一個人獨立照顧家庭，「因為在張榮豐心中，國家安全比什麼都重要」。這些年來，張榮豐每天早出晚歸， 回到家還在工作，碰到 WTO 協商會議，他為了等候代表團從國外傳回來的消息，經常半夜還沒辦法睡覺，有一次半夜走到客廳，只見他坐在沙發上睡著了，但是手上還緊緊握著電話。
看他這麼辛苦，李素鑾希望張榮豐及早退下來，政黨輪替後，張榮豐繼續留下來幫忙，她一度氣得三個月不跟他說話，後來張榮豐生病，友人勸說「應該多支持他」，兩人才又和好。
操勞過度，讓四十九歲的張榮豐看來比實際年齡還老得多，李素鑾說，有時她抱抱張榮豐，發現他身體發抖、肌肉緊繃，可見他承受的壓力有多大，這些事情只有枕邊人最清楚，自從確定可以離開了之後，他的腳步變得輕鬆了。
以前李總統逢年過節送張榮豐一些西裝料，要他去訂做西裝，但是張榮豐哪有空去訂做。李素鑾說，張榮豐身上穿的都是去家樂福買的現成西裝，至於李總統送的西裝料，都放在地下室，納莉颱風淹水時早就淹掉了。
撿回一個老公，李素鑾打趣地說：「我還要適應呢！」上個周末，張榮豐就開車載她去爬山，光是這樣，她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張榮豐小檔案
出生：民國 43 年
學歷：政大統計系
政大經濟所碩士
政大東亞所博士
經歷：交通銀行總稽核處辦事員
中華經濟研究院研究員
國統會幕僚小組研員
國安會諮詢委員
國安會副祕書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