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台積電創辦人張忠謀先生出版自傳，成為大家討論的話題，我看到不少人說，要向張忠謀學管理或學領導，還認真舉辦討論會。一位台積電前主管跟我說，這些人都沒有被張忠謀罵過，怎麼可能跟他學管理？
朋友這段話聽來像開玩笑，但其實還滿真實的。我相信那些接受過張忠謀震撼教育的員工，學到的管理才是最深刻的。至於我雖然有幾次採訪，感受過張董事長的壓力，但也沒有被他罵過的經驗，所以我謹記在心，不要妄加議論。
不過，張忠謀這本書，我從買來到現在，已斷斷續續讀了幾次，感觸相當多，原因當然是我跑產業多年，也寫過台積電的書，每個段落章節讀起來都特別有感覺，因此，我想還是提筆寫一下讀這本書的心得。
我讀這本書的順序，是先看張忠謀來台灣之後的後半段，因為此部分與台灣最密切相關。然後再往回翻他在德儀時代的故事，雖然先前也採訪過不少德儀高階主管，但對公司了解有限，這本書提供了很多重要的觀察點。
先談第一個感受，很驚訝Morris（張忠謀英文名）如此坦率，把身旁的人講過什麼話、做過什麼事都寫出來，包括德儀時代兩位老闆所做過的錯誤決策，在通用及工研院工作時的失敗與挫折，還有來台灣以後，每個反對、不支持或忽視他的人，從陳履安、王永慶、李登輝，再到荷蘭飛利浦高層等，還有他對台積電幾位主管的看法，他幾乎把每個人的缺點、錯誤或他不認同的事情，全都拿出來講，完全沒有禁忌。
書寫得這麼直接與坦率，也讓我看到台積電第一主角的觀點，在台積電重要的歷史轉折點上，這本書解答了很多疑問。
4角度觀察 張忠謀經驗很難複製
不過，就像Morris說的，這是他的自傳，不是台積電歷史，自傳寫的就是他個人的主張與看法，過去，我也會聽到一些不同的聲音。台積電的歷史是很多人合力寫的，或許以後可以期待，有其他主管跳出來寫書，講講他們的觀點，當然，這個期待應該不是太容易，很可能會落空。
張忠謀這本書，寫的就是台積電是如何成功的，我覺得可以從四個角度來觀察。
第一，1985年他來台灣發展前，已在美商德州儀器服務25年，不僅熟悉半導體產業，也很清楚如何在這個行業成功。1987年台積電成立時，當時日本處於泡沬高峰，美國又針對日本打貿易戰，張忠謀看到台灣有趁勢崛起的機會，也看到台灣適合做製造，因此選擇晶圓代工這個商業模式，並從工研院移轉一百多位人才，成為公司最重要的基礎。
其次，他以滿足市場需求的方式，去訂公司的人事、組織、目標及策略。例如，他確定晶圓代工主要客戶與市場在美國，因此前三任總經理都找美國人擔任，負責美國市場的開拓，又因為擁有深厚人脈，因此找到行業中最優秀的人為台積電效命。
第三，他的經營管理與行事風格，都是美式作風，是德儀文化薰陶下的結果，例如要求公開透明講真話等，這些對台積電企業文化有根深蒂固的影響。他尤其不容許員工鑽營私利，員工的回報是來自績效貢獻，這種作法讓台積電在台灣半導體同業中獨樹一格。
第四點，張忠謀對目標的達成及自我的實現，都遠超過任何人。2009年，他以78歲高齡回任執行長，因為他覺得責任未了，接手後又大幅提升技術層次與毛利率，把對手遠遠拋在後面。最後進行二次交棒，到2018年87歲時才退休。
我認為，這四點是張忠謀的成功之道，也是台積電得以成為全球晶圓代工霸主的原因。這四個條件與特色，我覺得很難有人可以同時俱備，任何人想學習他的管理或領導，也不能只注意到一些表面上的經營管理作法，而忽略了這四個重要的方向及原則。
因此，不只是沒被他罵過的人很難學習到精髓，即使被他罵過的主管，也不一定可以參透全貌。只能說，台灣要再出一個張忠謀或一家台積電，都不是很容易的事了。
本書最大價值：在人生低谷找到自己的方向
當然，張忠謀強勢領導台積電很成功，但他的行事風格，也讓他初來台灣時，尤其是擔任工研院院長時，幾乎所有人都和他合不來。就像他說的，除了李國鼎支持他以外，幾乎所有人都是反對的，各種反彈來自上面、下面、旁邊，他要改革工研院也失敗了。
此外，這本書最重要的部分，還是看到台積電每個成長歷程的關鍵時刻，其間張忠謀做過那些折衝協調及努力，這些第一人稱的口述內容，可以說是相當珍貴的歷史見證。
尤其是，每家公司或每個產業要成功，過程都是很不容易的，因為一定會經歷許多波折，很多人有不同意見，需要做各種協商折衝，在每個重要的歷史轉折點上，若有一些差錯出現，很可能就沒有如今的成績了。
而且，從外部人的觀點來看，也不一定能理解這種過程會經歷那些辛苦。因為看人挑擔不吃力、 事不經歷不知難。
當然，做為一位觀察產業發展三十多年的媒體人，我也覺得，外部第三者的觀點與寫作，仍然對理解這段歷程有很大的價值。
例如，從公正客觀的第三者角度來看，很多過程不可能迴避，例如台積電與聯電當年的競爭，台積電與三星的較勁，以及梁孟松的離開及中芯的崛起，這些過程在張忠謀自傳書中幾乎都沒有提及，我想，如果這些都要寫進去，恐怕書的字數會爆增到五十萬字吧！
不管如何，我還是覺得，張忠謀的書，讓我看到不只是分享成功的經驗，更坦然面對他在人生低谷時的掙扎，這書最大的價值，也不在於具體的經營策略，而是如何在看似無路可走時，找到屬於自己的方向。
這本書的最大重點就在這裡，張忠謀花了一輩子的時間，開創台積電的盛世，也把台灣的國力往上再推一層，從這點來說，他確實是相當值得尊敬的當代企業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