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 Saint-Jacques：勃根地的遺珠，葡萄藤下的詩
走在 Gevrey-Chambertin 村西北的丘陵間，日光斜斜地灑在葡萄藤葉上，閃耀著鐵鏽與琥珀交錯的光澤。我拾級而上，抵達那塊名為 Clos Saint-Jacques 的園地，一如誤入詩人筆下遺落人間的樂土。風不語，鳥鳴亦稀，一切靜謐如夢。我知道，自己踏上的，是一段深藏泥土與神話的旅程。
Clos Saint-Jacques，不是冠冕加身的特級園，卻讓無數行家甘願折服於它的芳醇之下。這是一塊未被官方嘉許，卻早已被歷史與市場封王的地塊——勃根地最迷人的遺珠，最有風骨的沉默貴族。
一塊有故事的土地
園區地勢自半山腰一路傾斜而下，如同古老詩篇中流轉的句讀，東向的朝陽洗禮著每株老藤，光與土壤在晨露中親吻。這裡是 Clos，但不同於凡常。四周高聳石牆，厚重而沉默，彷彿守護著一段不願為人道出的往事。據說，十八世紀時這裡曾供奉一尊聖雅各雕像，因此得名。如今雕像已佚，唯獨那小壁龕依舊佇立，像一個遺忘信仰的時代遺民，靜觀世事。
若以現實眼光來衡量，Clos Saint-Jacques 的每寸土壤都堪比黃金：6.7 公頃的長形地塊，石灰岩混雜礫石與黏土，是勃根地中段的理想構成。但它終究未被列為 Grand Cru。有人說是當地地主不願負擔更高的稅金，也有人說是命運的安排，讓它以「Premier Cru」的低調姿態，靜靜在歷史的夾縫中閃光。我更願相信，那是一場釀酒師與大地之間的私語，只有懂得傾聽的人，才能領會其中的深意。
時光編織的老藤與牆
當我佇立於園中，最引人入目的，是那些蒼老的葡萄藤——枝幹粗壯如老僧之臂，沉靜而堅忍。目測七八十年之齡，它們像守望這片土地的老人，經歷過風霜，卻依舊昂首挺立。土壤被細心翻理，鬆軟如絨毯，一看便知是用馬匹輕踩的傳統方式整理。園內的一切，都透露著「被照料過」的痕跡，那是歲月與人力交織的溫柔。
這種高牆圍繞的 Clos，已不多見。牆外是熙來攘往的觀光人群，牆內卻彷彿自成一方淨土，只有風聲、樹影與藤蔓低語。它給人的感覺，不是開放的田地，而是一座修道院，一段沈默的承諾。
▲石牆圍繞下的葡萄園，彷彿自成一方淨土。圖片／王傑提供
五大名家，各擅其藝
Clos Saint-Jacques 的另一魅力，在於它不是由單一酒莊壟斷，而是五大家族共分此寶地，各自演繹風土的深意。
Armand Rousseau 擁有其最大份額，約 2.2 公頃。Rousseau 是 Clos Saint-Jacques 的王者，在他的手中，這片土地開出了最典雅的花。酒液如樂章開展，從黑櫻桃到煙燻礦石層層遞進，沒有一絲造作。Eric Rousseau 延續祖輩精神，使用部分全串發酵與適量新橡木桶，只為捕捉那股細緻中透著剛毅的氣息。
Jean-Marie Fourrier 則是那位溫柔的異端。他信奉自然，學自 Henri Jayer，反對除梗，減少人工干預。他的 Clos Saint-Jacques 更似一場午後小品，輕盈果香與花瓣芬芳交錯，年輕時便已醉人，而陳年後又有另一番老酒的低語。
Sylvie Esmonin，這位女性釀酒師則賦予 Clos Saint-Jacques 一股力量感。她的酒濃烈、集中，充滿肌理，彷彿是一場橫跨夜晚的交響。高比例的全串發酵與新桶使用，使她的詮釋更加宏大，卻不失細節。
Bruno Clair，一位如詩人般釀酒的男子。他的酒不張揚，但每一滴都有結構與情感。他適度使用新桶，適度除梗，在剛與柔之間取得奇妙平衡。他的 Clos Saint-Jacques，如一首慢板奏鳴，耐人尋味。
Louis Jadot，雖為大商號，但旗下由 Domaine André Gagey 管理的 Clos Saint-Jacques 亦不失水準。它如那位不言而信的長者，穩健、傳統、耐放，在陳年後綻放出一種沉靜的光芒。
▲Clos Saint-Jacques步行參觀路線圖。圖片／王傑提供
一座無冕之王的封地
Clos Saint-Jacques 時常被譽為 Gevrey 的「Musigny」，其氣質既有 Gevrey 的陽剛與剛健，又兼具 Vosne-Romanée 的華美與細膩。它的酒通常呈現：
- 櫻桃、黑莓與玫瑰花香
- 緊緻又優雅的單寧
- 明亮酸度與平衡結構
- 礦石感十足的尾韻
- 二十年以上的陳年潛力
在拍賣市場上，它的價格屢屢高過部分 Grand Cru；在酒評世界中，它幾乎年年進入最高評分行列。這是一塊不需要「Grand Cru」冠冕的土地，因為真正的貴族從不需自我證明。
詩與風土之間
我繞行那條名為 La Bossière 的步道，回望 Clos Saint-Jacques，如同回望一段寫不完的詩。這裡有宗教的遺痕、文化的脈絡、大地的溫度與人手的痕跡。高牆不只是圍欄，更是時光的見證。老藤不只是作物，更是記憶的傳人。
這不是一塊普通的地，而是一段文明的濃縮，一種審美的投射，一個釀酒靈魂的映像。它讓我相信，當文化、地理、歷史與人為匯聚於一點時，酒，就不再只是酒，而是一種可以喝下去的詩，一種可以沈醉其中的信仰。
在 Clos Saint-Jacques，我未曾醉，卻早已深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