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愛倔強騎下去 「自由車是我可以抓緊的繩子」

台中鰲峰山被七月底的豔陽曬得水氣全無，山上清水自由車場內的碗形木質跑道，看起來幾乎也被烤焦，蒸出騰騰熱氣。三十一歲的自由車手蕭美玉坐在場中央的鐵皮亭子裡一語不發，雙唇緊閉，兩眼倔強地看著賽道，盤在腦門的長髮，早被汗浸得半溼。

奔跑在雨中的女孩  個性「不倔」， 日子哪裡過得下去？

戴上安全帽、風鏡，跨上鮮紅色Cervélo自由車，蕭美玉踩住卡踏，隨著機械師老公楊振坤按下碼表，就和弟弟蕭世鑫與一行男選手，閃電般地從起點衝出。強壯的大腿將她的連身單車服繃緊，盤虬般的腿部肌肉迅速舒張，車與人、人與車被爆發力驅動，在自由車場內快速地風馳迴旋。

蕭美玉是國內自由車界「一姊」，二○○六年，她在杜哈亞運拿下女子五百公尺計時賽銀牌；一○年，她更在廣州亞運為台灣飆出首面女子自由車金牌；一四年，她在仁川亞運也搶下一金一銅。八月，她將代表台灣出征里約奧運。

她和男子車手們衝刺一圈又一圈，隊形像候鳥群，排成一列狂飆，選手不時向賽道斜坡上橫移脫隊，再插入車列，變換隊形。每衝完一圈，楊振坤都拿著碼表高喊：「二十一秒二！」再衝一圈，他又喊：「二十一秒六！」速度快得驚人，日前蕭美玉到中國昆明訓練，單圈俯衝更創下十八秒四，狀況絕佳。

練習稍歇，蕭美玉繼續緩繞跑道幾圈才停下，坐到一旁，她又是一聲不吭，臉上還是那副倔強的表情。像被太陽曬得很煩躁，又像對自己的表現不夠滿意，心裡有點嘔。

蕭美玉（右）在台中清水自由車場練習時，機械師老公楊振坤（左）則專心檢查車子的每個細節，守護愛妻。

蕭美玉的好強和倔脾氣，身邊的人都知之甚深。被問到老婆的脾氣，楊振坤愣在那兒，傻傻笑著不說話；蕭世鑫被問到老姊的性情，也憋著氣說：「她脾氣超壞！」蕭美玉受訪時，睜著一對大眼睛只好承認，「我脾氣很壞，常常發脾氣，練習的時候會很煩躁，越接近比賽，壓力大，非常疲勞，我老公一講話，我就會衝著他說：『你可不可以安靜？』」

這種倔脾氣其來有自，與她情同父女的教練徐瑞德談到愛徒講得最準確，他若有所思地說：「沒有傘的孩子跑得最快！」人生就像一場長跑，有些人跑在豔陽下，有些人卻注定要跑在狂風暴雨中。

蕭美玉就是跑在雨中長大的女孩，她有段比起常人坎坷得多的成長背景。

在國內，許多體育選手都有隔代教養的背景，有些也出身單親家庭，但蕭美玉走的路更艱難，從國中開始，她父母就已不在身邊。她必須要姊代母職，除了照顧自己，還要把弟弟拉拔長大，不「倔」，牙關哪裡咬得緊？日子哪裡過得下去？

從小與弟弟相依為命  國中曾繳不出餐費， 只能灌水充飢

蕭美玉的父親是老榮民，在她七歲時就因病去世。她母親在她國三時，更是一去不復返，丟下兩姊弟，人間蒸發。蕭美玉不願多談往事，因為有些事，就連回憶起來都很累，但她還是強打起精神說：「那天的事我已經記不清楚了，但是我記得，就算媽媽走了，我也不覺得青天霹靂，因為她一直不常在家，我根本沒有很強烈的感受。」

母親還沒離家時，蕭美玉就已飽嘗貧困的滋味。徐瑞德在蕭美玉高中時開始帶她，但他早在她國中時就認識這孩子，「一開始我對她了解不多。」有一次，蕭美玉的國中教練找不到她，幾個老師找到蕭美玉的家裡。「原來她營養午餐費繳不出來，與弟弟兩人躲在家，媽媽不在家好幾天，一醒來，沒東西吃，只能灌水讓肚子鼓鼓脹脹，狂睡覺，忘掉飢餓的感覺。」徐瑞德說。

母親離家以後更是如此，亡父只留了一棟房子，領榮民津貼的家屬，是身為遺孀的媽媽，蕭美玉什麼都沒有，她必須一肩承擔起自己與弟弟所有開銷。「我那時候很怨我媽，生了小孩子，為何不好好地照顧？」蕭美玉和弟弟，當時只能靠著學校提供免費的營養午餐度日，生命路途上，暴風暴雨，他們只能繼續走。

蕭美玉從小脾氣就倔得很，國中時個性孤僻，「我出門也不會跟鄰居打招呼。」滿腦子就想著要照顧好弟弟，但又不願靠別人。「念高中時，我念體育班，前三名可以免學雜費，我知道後，就超級認真讀書，最後學費真的省了一大半。」

比賽奪金擺脫困境「努力可以吃飽，我得更努力」

當時，校方其實也想幫她，因為蕭美玉的母親是原住民，學校希望她能改從母姓「潘」，來申請補助學雜費減免，蕭美玉卻因為對媽媽還有怨，就是不從。

雨下得大，蕭美玉又沒有傘，她只好繼續衝，邁開腳步快跑，「自由車」突然就成為了從洞口垂落深淵的鋼索。

「一開始，我接觸自由車是因為好奇。」蕭美玉在念國一時，有一次見到校方在司令台上頒獎給自由車校隊，她就興致勃勃地也去加入車隊，「那時候覺得很妙！原來自由車不只是腳踏車，把手彎彎的，輪子細細的，長得很奇怪！」

國二那年，她參加全中運，一舉奪金，拿到獎金一萬兩千元，「我發現，繼續努力可以得到更多，也可以吃飽，我得更努力！」

從那之後，「自由車比賽」，就成為她和弟弟最大的資產。

高一那年，她參加全運會，拿到十幾萬獎金，「我很幸運！因為這筆錢，讓我跟弟弟省吃儉用，可以過得下去！」這筆錢要用盡時，她高三在全運會又贏得金牌，三十、四十萬元的獎金匯到戶頭，讓她有本錢再繼續撐下去。到了○六年，她在杜哈亞運搶下銀牌，國光獎金一五○萬元入袋，她和弟弟終於有機會擺脫有一頓、沒一頓的日子。

自由車比賽，對蕭美玉來說，不是消遣，是飯碗。

蕭美玉父親留下的老家，外頭是一片墓園，○七年時，政府要把往生者移走，改墓園、建公園，「我的父親和爺爺剛好也在那。」亞運的獎金，也讓一直不知道怎麼移靈的她，終於有辦法為父親、爺爺撿骨。

「對我來說，自由車是一條可以抓住的繩子，因為家境的關係，我抓得很緊。」她在一次又一次的比賽，埋首狂踩。

蕭美玉努力不懈，已是台灣自由車界的一姊。(圖片來源：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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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美玉記得，在廣州亞運時，「我在領先群後面，我發現就快要過彎，馬上起腳！前面有一群人，但我只看到前三個，心裡想，『我追到第三個就好！』」她死命一直踩，快到終點時，抬頭，「沒想到前面一個人都沒有！」

蕭世鑫等在終點，蕭美玉見到弟弟，身體很累，但她還是舉起手，指向他，似乎宣示著，「我做到了！」她頓了幾秒又說，「我從來沒有因為輸而哭過，但是我贏了，這次我拿到金牌，我因為贏而哭。」

回首人生，蕭美玉豁達笑說：「沒有那時候的環境，不會有現在的我。」這是她每次被問到這問題，都會回答的標準答案。比起過去，她更想望前看。

去年蕭美玉一度想要退休，好好休息，但徐瑞德告訴她，她有機會能搶下奧運積分，蕭美玉猶豫再三。蕭美玉曾參加倫敦奧運，當時楊振坤當兵無法一起去，「我跟我老公討論完，問他『要不要拚？』」楊振坤就回她：「當然想去看場面。」蕭美玉二話不說，再度選擇踏上自由車，在極短的時間內，搶下奧運資格。

蕭美玉（前）跨上單車，在賽道上狂飆，全力備戰奧運。

就像弟弟一樣，她珍惜，並且願意為深愛的人倔到底。緣分有時就是那麼奇妙，當年，蕭美玉因為看到司令台上的頒獎，認識了自由車，而當時受獎的同學，其中一個正是楊振坤，楊振坤每次被問到喜歡老婆哪裡，都傻傻地答不出來，蕭美玉每次都佯作生氣，但兩人打打鬧鬧，卻甜蜜到家。

生命的路上，曾經下過那麼大的雨，蕭美玉或許淋溼了，但她倔強地撐了過來，更找到了願意和她互相取暖，擦乾彼此的夥伴。

鰲峰山的豔陽毒辣辣，蕭美玉還要為我們拍攝採訪照片，嘴一撇，她站起身、扶起車，在鏡頭前，笑得有些尷尬。她往旁瞄一眼弟弟，楊振坤則拿起手機對著愛妻直拍。

蕭美玉僵硬的臉龐突然融解了，發自內心地笑了出來。

蕭美玉
出生：1985年
現職：台灣自由車國手
學歷：國立台灣體育運動大學